靖平元年,九月庚戌。
乾清宮西暖閣。
散朝後的顧懷並未更換那身象征無上權柄的玄黑龍袍,隻隨意地坐在臨窗的紫檀榻上,指尖摩挲著腰間那柄七星龍淵劍古樸冰涼的劍鞘,斑駁的鏽跡在透過窗欞的稀薄天光下,如同凝固乾涸的陳舊血痕。
他麵前,站著海外都督府參讚,不對,應該是海外都督府都督楊哲。
他的身形清臒,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吹走,然而站姿卻穩得如同紮根於磐石,他微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腳下織金地毯繁複的纏枝蓮紋上,神情是那萬年不變的、深潭般的枯寂與平靜,從江南錢塘江口日夜兼程趕回,風塵仆仆,卻在他臉上尋不到一絲疲憊的痕跡,隻有一種近乎非人的漠然。
暖閣內落針可聞,唯有銅壺滴漏單調而精準的“嗒、嗒”聲,一聲聲敲打在無形的壁壘上。
顧懷的目光,緩緩刮過楊哲那張古井無波的臉,這目光裡沒有帝王的審視,沒有上位者的威壓,隻有一種洞穿骨髓的、帶著血腥氣的冰冷審視,他知道眼前這人是什麼一個以天下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的毒士,一顆裹著人皮的、隻為混亂與博弈而生的冰冷心臟,他利用過這顆心臟的冰冷與算計,如同利用一柄淬毒的匕首,刺向大魏的敵人,但他從未料到,這匕首的鋒刃,竟會如此精準、如此理所當然地,懸停在他顧懷視為子侄的少年頸項之上!
良久,顧懷才緩緩開口:
“楊哲。”
“臣在。”
“朕看了你的條陳,”顧懷的聲音裡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平靜,“條分縷析,詳實周密,三佛齊據點已成,天竺卡利卡特海岬堡壘已立,航線已探明,佛郎機人之虛實亦有所掌握...此行之功,不可謂不巨。”
“條陳上言,船隊主力返航時,分出一艘‘伏波’級戰船及數艘補給船,由趙吉統帶,繼續向南探索,以期尋找朕昔日所言‘南方大陸’之蹤跡,”顧懷微微停頓,“吉兒...朕讓他隨船南下,是讓他看海闊天空,是讓他卸下枷鎖,尋一方自在,朕從未想過,他會成為你棋盤上,一顆可以隨意抹去的棄子。”
楊哲緩緩抬起眼瞼。深淵般的眸子迎上顧懷的目光,沒有畏懼,沒有辯解,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沒有,那目光平靜得可怕,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卻又理所當然的事實:
“陛下,”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大海之上,風濤險惡,天威難測,尋找傳說中的‘南方大陸’,本就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豪賭,臣,隻是給了他一個選擇的機會,他選擇了賭,賭上了自己的命,也賭上了那艘船、那些人的命,賭贏了,是他命不該絕,是大魏洪福齊天,得一片無主沃土;賭輸了...不過是回歸大海,塵歸塵,土歸土,前塵往事,恩怨糾葛,自然煙消雲散。”
“是這樣麼?”顧懷問。
“當然是這樣。”楊哲回應。
顧懷輕輕點頭,坐正身子:“朕隻問一句,你允他分船南下時,心裡想的,究竟是尋找那片虛無縹緲的新大陸,還是想著...讓這位前朝禪位的天子,悄無聲息地葬身在那片你口中‘凶險莫測、毫無把握’的汪洋之下?用他的屍骨,來徹底抹平前朝最後一點星火,讓這大魏的江山,從此再無一絲‘得國不正’的陰霾?”
這一下就算是沒有直麵顧懷,沒有成為這番質問對象的暖閣內的其他人,也能感覺到那種帝王之怒爆發前的壓抑與驚懼了。
沐恩死死看著腳下的地毯,不敢讓拂塵的尾絲有絲毫飄搖;其餘宦官、宮女亦屏氣噤聲,放空思緒,生怕發出任何聲響然而作為直麵這種帝王的震怒與冰冷的殺意的楊哲,卻隻是微微一頓。
然後終於緩緩抬起頭。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眼眸迎向顧懷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淩厲目光,平靜得令人心悸,那目光中沒有恐懼,沒有慌亂,甚至沒有一絲被揭穿的狼狽,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坦誠與漠然,他的語氣裡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刻薄的“理當如此”:
“一個前朝禪讓的天子,活著,是陛下仁德的象征,卻也是無數不甘心者心中一麵永遠不倒的旗幟,隻要他活著,無論身在何方,總會有心思浮動之人,將目光投向汴梁那座富麗堂皇的‘王府’,將‘複辟’二字,刻進午夜夢回的妄念裡,陛下您雄才大略,自然不懼這些陰溝裡的鼠輩,但...何必呢?何必留下這樣一個隨時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的‘活口’,給這來之不易的‘靖平’盛世,平添一絲不安的漣漪?大海,是最好的歸宿,乾乾淨淨,了無痕跡,這,難道不是最省心、最徹底,也最...符合陛下長遠利益的解法嗎?”
暖閣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成冰,沉水香的氣息被一股無形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凜冽殺意徹底驅散!顧懷放在七星龍淵劍柄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骨節發出輕微的爆響,那柄承載了太多征伐與王朝興衰的殘兵,似乎下一刻便要響應主人的心緒,在鞘中發出低沉而壓抑的嗡鳴。
楊哲的話語,像沒有溫度的雪,落在顧懷的身上,注入的不是恐懼,而是足以焚毀理智的暴怒!不是為了被算計的帝王尊嚴,而是為了那個被他親手從龍椅上扶下來,看著他換上布衣,目送他奔向自由的孩子!趙吉叫他“叔父”時眼中那殘留的孺慕和一絲解脫,在離開京城前快馬踏碎桃花時那飛揚的神采...這些畫麵,此刻被楊哲那冰冷的“解法”徹底玷汙!
“符合朕的利益?”顧懷突然笑了起來,然後帶著一種近乎咆哮的、被徹底激怒的凶戾喝問,“楊哲!朕需要你來教朕如何‘省心’?需要你用這種下作的手段,來替朕‘清理門戶’?!”
他猛地站起身,玄黑龍袍的下擺拂過榻沿,盤踞其上的猙獰金龍仿佛瞬間活了過來,龍目血光隱現!那沉重的、凝聚了開疆帝王氣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山巒,轟然壓向楊哲!
“你把朕當成了什麼?把吉兒又當成了什麼?!一個礙事的符號?一件需要處理的‘麻煩’?朕告訴你!他是朕的子侄!是朕從那個冰冷囚籠裡放出來的子侄!他的命,他的路,隻能由他自己去走!是生是死,是翱翔九天還是折戟沉沙,那是他的命數!輪不到你這等冷血之徒,用所謂的‘大局’、‘省心’來替他做決定!更輪不到你,借大海之手,行此齷齪之事!”
顧懷一步步逼近楊哲,每一步都踏得極穩,靴底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沉悶如雷的回響,他眼中翻湧的,是戰場上屍山血海凝練出的殺伐之氣,是帝王一怒伏屍百萬的森然決絕,七星龍淵的劍柄,在他掌中仿佛隨時會破鞘而出,飲血封喉!
“你以為你不可或缺?你以為你執掌著通往西方棋局的鑰匙,朕就動不得你?”越是走近,顧懷便越是平靜,“朕能給你這個舞台,就能讓你摔得粉身碎骨!瀚海再大,棋局再妙,沒了你楊哲,朕照樣能派彆人去!無非是多費些時日,多耗些人命!但你這顆毒瘤,這顆視人命如草芥、視忠義如無物的毒瘤,今日不除,他日必為大患!”
殺意!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的殺意,瞬間席卷了整個暖閣!燭火在這股無形的氣勢壓迫下瘋狂搖曳,光影在顧懷冷峻如刀削的臉龐和楊哲平靜得詭異的麵容上明滅跳動,已經成為禁軍統領的魏老三出現在暖閣外,一身黑甲的他,手已經放到了腰間的刀上。
楊哲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麵對這足以讓三軍辟易、鬼神驚泣的帝王之怒,他眼底深處那潭死水,終於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棋手麵對超出預判的險招時,本能的警覺與計算,然而,這漣漪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他依舊挺直著脊梁,甚至迎著顧懷那幾乎要將他撕碎的目光,微微抬起了下頜。
“陛下息怒,”楊哲的聲音依舊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近乎歎息的冷靜,“臣所為,或有僭越,或有陰狠,但絕非為一己之私,陛下斥臣視人命如草芥,臣...認,但陛下捫心自問,自您提三尺劍掃蕩北疆,殄滅大遼,踏著屍山血海坐上這龍椅,您手中沾染的血,何止萬千?那些血,難道就比趙吉一人的命,更輕賤嗎?”
他頓了頓,深淵般的眸子直視著顧懷燃燒著怒火的雙眼,一字一句:
“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條以白骨鋪就、以鮮血染紅的通天之階,仁慈,是盛世華章的點綴;決絕,才是亂世定鼎的基石,陛下您比誰都清楚,一個活著的、身份特殊的‘前帝’,對您親手締造的新朝意味著什麼,它就像一顆埋在基石下的火雷,或許十年不炸,二十年不響,但隻要存在,就永遠是個隱患,您能保證趙吉永遠甘於漂泊?能保證他身邊的人永遠不起異心?能保證這天下,永遠沒有人,想借他這麵旗幟做點文章?”
“臣今日所為,手段或許不堪,但目的,是為了替陛下,替這大魏新朝,徹底斬斷一條可能通向混亂的道路!是為了讓您心無旁騖地去下那盤名為‘瀚海’的大棋!那片更廣闊、更凶險的棋盤上,需要的是絕對穩固的後方!臣,隻是做了陛下想做,卻礙於情麵、礙於史筆、礙於心中那點...不忍,而不便去做的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狂熱與冰冷交織的決絕:
“陛下!您需要我!大魏對西方的開拓需要我!那盤棋局之宏大詭譎,遠超中原諸侯傾軋百倍!佛郎機人的船堅炮利,南洋土王的貪婪狡詐,天竺城邦的盤根錯節,還有那潛藏於波濤之下的無儘凶險...普天之下,除了我楊哲,還有誰能替您在那片陌生的海域,以最小的代價,撬動最大的利益?還有誰,能像我一樣,毫無顧忌、不擇手段地去撕開一條血路,為大魏的船隊,為陛下的宏圖,鋪就基石?!”
“殺了臣,固然解恨。但陛下,您會失去一把最鋒利、也最懂您心思的刀!一把能在黑暗中替您做儘臟事、背負罵名,卻能讓您的煌煌偉業在光明中纖塵不染的刀!您會是一個合格的皇帝,而皇帝...從來隻看利弊,不看愛恨!”
“利弊?”顧懷怒極反笑,那笑聲冰冷刺骨,“好一個‘利弊’!好一把‘懂朕心思’的刀!”
他猛地踏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顧懷身上那混合著龍涎香與鐵血氣息的壓迫感,幾乎要將楊哲吞噬。
“楊哲!你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朕了!朕的確要的是開疆拓土,是海晏河清,但不需要靠你這等陰詭手段堆砌出來!趙吉的命,在你眼裡是‘弊’,在朕眼裡,卻是朕身為人,最後的一點底線!你今日敢替朕‘省心’,明日就敢替朕‘決斷’!留你?留你這顆不知何時會反噬的毒牙在身邊?!”
七星龍淵劍發出一聲清越的龍吟!劍身已出鞘三寸!斑駁的暗紅鏽跡在燭光下閃爍著不祥的血光,冰冷的劍氣瞬間彌漫開來,切割著暖閣內粘稠的空氣!
楊哲瞳孔驟然收縮!那深潭般的平靜終於被徹底打破,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麵對死亡威脅的巨大寒意瞬間攫住了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柄鏽劍上凝聚的無邊殺伐之氣,能感受到顧懷眼中那毫不作偽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他賭錯了?這位以鐵血手段奪取天下的新帝,骨子裡竟還殘留著如此“愚蠢”的、不容觸碰的逆鱗?!
就在這千鈞一發、劍拔弩張之際
“報!!!”
一聲淒厲到變調、帶著長途奔襲後嘶啞破音的呼喊,如同驚雷般撕裂了暖閣外凝重的死寂!
“八百裡加急!江南錢塘港急報!!!”
暖閣的門被猛地撞開!一名宦官,幾乎是滾爬著撲了進來!他手中高舉著一份被汗水浸透、邊緣磨損的明黃奏報,如同舉著千斤重物,聲音微微顫抖:
“陛下!陛下!破浪號...回來了!趙...趙平公子...回來了!他們找到了!找到南方大陸了!!!”
如同平地驚雷!
顧懷握劍的手猛地一僵!那即將噴薄而出的滔天殺意,被這突兀的、石破天驚的消息硬生生截斷!他霍然轉身,玄黑龍袍帶起一股勁風,燭火為之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