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北平城尚沉浸於秋日拂曉前最深的墨色裡,唯皇城根下,千盞宮燈次第點燃,將承天門至太極殿的白石禦道映照得亮如白晝。
猩紅氈毯自丹墀之下鋪陳開來,吞噬了最後一點夜的縫隙,執戟的金吾衛甲胄森寒,自漢白玉階兩側森然排闥而下,肅殺之氣凝成實質,壓得秋蟲噤聲,寒露不墜,寅時正刻,沉重的景陽鐘聲撕裂凝滯的空氣,九響渾厚悠長,自紫禁之巔滾過沉睡的帝都,宣告靖平朝開國以來最不尋常的一次大朝會,啟幕。
太極殿內,蟠龍金柱撐起高闊穹頂,金磚墁地,光可鑒人,文武百官早已按品肅立兩班,沉默地等待著,朝會的開始。
自新帝登基,或者說自大魏開國,這種接連數日便連續舉辦兩場大朝會的情況屈指可數而昨日晚間在京城裡流散出的些許傳聞,已經足夠這場朝會的重要程度超過前些日子下南洋船隊回程的那一場了,光是看一看肅立在文武隊列裡,那些幾乎隻剩下一口氣也要強撐著來上朝的老臣,便能知道,今日這場朝會的重要性。
“陛下臨朝!”
尖銳悠長的唱喏撕裂了殿中的寂靜,顧懷的身影出現在丹陛之上。
他未戴十二旒冕,僅以墨玉簪束發,一身玄黑盤龍常服,襯得身形愈發挺拔,也愈發清減,數日前的震怒與殺意仿佛已被深秋的寒露洗去,唯餘下深潭般的沉靜,以及那眼底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熔岩在冰層下奔流的熾熱。
他步履沉穩,踏上禦階,轉身落座於那張象征至高權柄的紫檀蟠龍禦座,目光緩緩掃過殿下濟濟百官,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重壓,瞬間抽空了殿內所有的雜音。
“眾卿,平身。”
“謝陛下!”山呼聲中,百官起身,垂手肅立,無數道目光帶著難以言喻的灼熱與探究,聚焦於禦座之上。
按道理來說,接下來就該進入“有事起奏,無事退朝”的階段了,但很明顯百官還是有眼力見的,知道今天的正事是什麼,誰敢在這時候跳出來奏事?非得惹得龍椅上那位年輕的新帝冷冷地掃過來一眼?
而顧懷顯然也很滿意百官的這種識時務,他微微抬手,侍立禦階之側的沐恩立刻躬身出列,手中高高捧起一份明黃綾麵的奏報。
“宣讀吧。”顧懷的聲音落下。
沐恩深吸一口氣,展開奏報,尖利而略顯顫抖的聲音,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臣,江南總督徐縉,八百裡加急叩稟陛下!靖平元年八月二十三,未時三刻,伏波級戰船‘破浪號’並補給船兩艘,曆經萬死,駛入錢塘港!艦體殘破,幾近解體,幸存者不足出發時三成...主事者趙平無恙!”
“據趙平公子親述,並呈獻海圖、物證,確鑿無疑!其率船隊於南溟極深之處,尋獲一片亙古蠻荒之巨陸!其地廣袤無垠,縱橫不知幾萬裡,數倍於中原!沃野連綿,山河壯闊,物產之豐饒,遠超想象!前所未見之參天巨木,其葉如傘,其香清冽;前所未有之奇禽異獸,或腹生皮囊以育幼,或後肢強健奔騰如飛!海岸金沙如練,內陸丘陵起伏,更遠黛色山影接天!其地,確無城郭,無王權,唯有亙古蠻荒!”
“趙平公子已於登陸首地,擇巨岩勒石為記,以血汗銘刻‘魏’!”
“此乃天賜大魏之無主沃土!開萬世未有之基業!臣,徐縉,並幸存探索之勇士趙平、李敢等,恭賀陛下!天佑大魏!此功,彪炳千秋!”
“詳情、海圖、物產樣本名錄、礦石圖說,附於其後。伏乞陛下聖裁!”
“轟!”
如同驚雷在太和殿內炸響,當沐恩宣讀奏報的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死寂僅僅維持了一瞬,隨即整個朝堂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徹底炸開了鍋!
然後,無數道目光,帶著灼熱的探究與幾乎按捺不住的激動,死死釘在那隻由四名禁軍力士小心抬入、以明黃綢緞覆蓋的巨大托盤之上。
托盤所覆,便是昨夜以六百裡加急飛遞入京、震動宮闈的那片亙古蠻荒大陸的物證!
顧懷高踞禦座,玄黑龍袍上盤踞的金龍在殿內數百燭火映照下鱗甲賁張,爪牙森然,他並未急於命人掀開那象征性的綢緞,隻是以指節輕輕叩擊著紫檀禦座的扶手,目光沉靜地掃過殿內每一張或亢奮、或驚疑、或貪婪、或算計的臉龐,那叩擊聲不疾不徐,每一次落下,都精準地敲在群臣緊繃的心弦之上,將殿內幾欲沸騰的空氣強行摁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山雨欲來的死寂。
然後,他一擺手,讓人揭開了那覆蓋的明黃綢緞。
刹那,殿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之聲!
托盤中央,並非預想中的金珠寶石,而是散落著幾塊閃爍著奇異金屬光澤的礦石、一包用油紙仔細包裹的陌生植物種子、一張硝製得極好、布滿奇特褐色圓斑的柔軟獸皮,以及一張邊緣磨損、用炭筆和簡陋顏料勾勒出的巨大海圖那條海路明顯是從錢塘港出發,然後一路南下,再然後,一條漫長到不可思議的海岸線躍然而出,勾勒出一片前所未見的廣袤疆域!
隨後,海外都督府都督,楊哲出列拱手。
“陛下!”他指向托盤,指向那粗糲的刻字石與簡陋卻震撼的海圖,“此乃天賜大魏之新域!臣等僭越,循古製‘地大物博,安寧豐饒’之意,暫名之曰:‘博安洲’!”
“博安洲!”
這三個字如同投入滾燙油鍋的冰水,瞬間引爆了死寂!
“博安洲!數倍於中原的無主沃土!”
“勒石為記!刻‘魏’宣示!好!好氣魄!”
“天佑大魏!開疆拓土!此乃潑天之功啊!”
“無主...無主!那豈不是...”
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在大殿中響起,平日裡持重端方的袞袞諸公,此刻無不麵色潮紅,呼吸粗重,目光死死黏在那塊刻字石和海圖上,貪婪得如同嗅到血腥的群鯊!戶部左侍郎鄭功猛地踏前一步,這位顧懷幕府舊臣、視開荒屯田如命的乾吏,激動得胡須都在顫抖:
“陛下!天賜博安!此乃千古未有之祥瑞!臣請旨,即刻由朝廷主導,設‘博安洲拓殖總督府’!精選乾員,招募流民、罪囚,調撥農具、種子、耕牛,仿北境、幽燕屯墾舊製,大規模移民實邊!三年免稅,五年減半!隻需十年,必能將此蠻荒之地,變為我大魏南方之糧倉、棉倉!源源不斷之膏腴,反哺中原!”
這個如同農夫一樣的官員,在這一刻彷佛找到了當初剛剛被顧懷提為北境幕府農政署署長時的興奮戰栗感,他仿佛已看到無邊沃野上金黃的麥浪翻滾。
“鄭侍郎此言差矣!”一聲斷喝如金鐵交鳴,兵部尚書任彬排眾而出,這位青壯派的鐵血尚書,自從當初京城一戰,便成為了顧懷這位軍功王爺的忠實擁躉,成為兵部尚書之後,也依舊主張征伐,“博安洲遠在南溟萬裡之外,非比北境幽燕!流民罪囚,烏合之眾,如何能在那等蠻荒凶險之地立足?更遑論開疆拓土!臣以為,當以雷霆之勢,遣我大魏海軍精銳,擇良港要衝,修築堅城巨堡,駐以強軍!先立下鐵打的根基,再行招撫或驅策當地土蠻為用!凡不服王化者,當以艦炮犁之!唯有刀鋒所指,方能令‘魏’字所刻之處,真正成為我大魏永固之疆土!”
他猛地抱拳,聲震殿宇:“臣任彬,願親率王師,為陛下永鎮博安!”
“任尚書,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老成持重的前兵部尚書,如今的內閣次輔,幾乎堪稱一手提攜任彬至此的張閣老眉頭緊鎖,思索道,“博安洲新得,遠隔重洋,風濤險惡,補給維艱。若貿然興大軍,勞師遠征,靡費國帑無數,稍有不慎,便是第二個草原泥潭甚至更糟!當務之急,應是穩固已知航路,徐徐圖之。可先遣精乾使節,攜我天朝威儀,宣示德化,懷柔土酋,建立商站據點,互通有無。待根基稍固,民力稍複,再行移民屯墾、駐軍設府之事方為上策!切不可操切冒進,徒耗國力啊!”
“張閣老此言,未免太過畏首畏尾!”鄭功立刻反駁,情緒激昂,“博安洲乃無主之地!非他國之土!何須懷柔土酋?此等天賜良機,稍縱即逝!若因循守舊,待他國聞風而動,捷足先登,我大魏豈不悔之晚矣?移民實邊,乃固本培元之策!豈是操切?”
“固本培元?鄭侍郎可知萬裡海途,九死一生!移民十人,能至博安者幾何?又有幾人能熬過初至之水土不服、瘴癘侵襲?”張閣老寸步不讓,“此非遼東近畿!此乃化外絕域!移民之耗,百倍於屯田之利!實為竭澤而漁!”
朝堂之上,頓時吵作一團,拓殖派與懷柔派,激進者與保守者,圍繞著如何消化這片從天而降的巨陸,展開了激烈的攻訐,唾沫橫飛,引經據典,關乎國策的巨大分歧在“博安洲”這個前所未有的命題前暴露無遺,空氣變得灼熱而粘稠,連殿角的銅鶴香爐吐出的沉水香霧,似乎都被這激烈的爭論撕扯得淩亂不堪。
內閣首輔李仁,這位在新朝以“忠順”和“善體上意”著稱的牆頭草閣老,此刻卻罕見地沉默著,眼觀鼻,鼻觀心,如同入定因為他深知,如此潑天之功與潑天難題,唯有禦座之上那位的心思,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針,吵有什麼用?他餘光小心地瞟向丹陛,等待著那最終的一錘定音。
就在爭論漸趨白熱化,幾近失控之際,一個略帶遼語腔調、卻鏗鏘有力的聲音在殿角響起:
“陛下!臣,定北府樞密院副使蕭哈魯,鬥膽進言!”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隻見一位身著大魏四品官服、體格魁梧、麵容深刻、鬢角已染風霜的契丹大漢,出班跪倒,此人正是魏遼合並後,盧何為安撫遼地人心,奏請得到顧懷同意,特意擢升至定北府樞密院副使的遼人貴族代表,有名無實,卻也是遼人在朝堂為數不多的象征。
有這麼一個人在朝堂站著,也算是表露出了幾分接納如今已占領遼境遼人的態度至於樞密院如今成為了統納遼國兩京四道的龐然大物,作為副使該有的滔天權力,就不要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