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碎凍土,卷起漫天雪塵,三千餘騎這是完顏阿骨打能帶走的最後、最核心的力量,如同離弦的箭簇,撕裂漠北的寒風,向著東南方亡命飛馳。
他們丟棄了一切不必要的累贅,馬背上隻有冰冷的兵刃、風乾的肉條和裝滿烈酒與仇恨的皮囊,隊伍沉默得可怕,隻有馬蹄敲擊大地的悶響和粗重的喘息,彙成一股壓抑到極致的洪流。
巴圖魯策馬緊跟在完顏阿骨打身側,老將的臉上憂色更重:“大王,後方...***他們那幾千人,還留在原地,配合魏軍清剿殘部...我們這一走...”
“棄子!”完顏阿骨打頭也不回,聲音斬釘截鐵,“顧懷要的是本王!是本王手裡的刀!***他們留下,魏人隻會以為我們還在‘儘忠職守’!能拖一刻是一刻!等我們衝回遼東,關上遼陽的大門,他們...或許還能有條活路!”他眼中沒有絲毫猶豫,隻有孤注一擲的瘋狂,為了最後的生機,什麼都可以舍棄,包括那些追隨他深入草原、此刻卻被蒙在鼓裡的部眾。
烏爾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對!隻要回到遼東!回到白山!喚醒林子裡那些還沒被魏狗抓出來的部族!再聯合順義川的族人!魏狗在遼東才多少人?李正然?一個酸腐文人!他懂什麼打仗!遼陽城...本就是咱們女真兒郎用血換來的!”
完顏阿骨打沒有回應,隻是狠狠抽打著坐騎,頭頂太陽投下的陽光像是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眼底。
不甘!
這念頭如同毒火,瞬間焚儘了所有的寒意,憑什麼?!憑什麼他完顏阿骨打,從白山黑水間搏殺出一條血路,打下遼陽,建立金國,到頭來卻要像喪家之犬般被魏國圈禁、肢解?憑什麼顧懷能端坐龍椅,目光投向萬裡波濤,而他隻能在草原上徒勞掙紮,看著自己的根基被一點點抽空?!
轟隆!
一道閃電般的明悟,毫無征兆地劈開了他翻騰的怒火與絕望!
上京初定!顧懷端坐龍椅,一個眼神便讓他跪地領命!那時他以為的寬容,是念舊?是威懾?不!是無視!是徹頭徹尾的不在意!
攻打上京慢了一步?背信棄義?在顧懷眼中,那或許隻是棋盤上一顆棋子不合時宜的躁動,無傷大局,甚至懶得費心去懲戒,因為顧懷要的從來不是懲戒他完顏阿骨打這個人,他要的是整個遼東!是整個白山黑水徹底融入大魏的版圖!他完顏阿骨打的野心、掙紮、背叛,在顧懷俯瞰萬裡的目光裡,不過是歸化遼東漫長進程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一個需要時間消化的疥癬之疾。
顧懷容忍他在草原上追剿耶律崇,不是信任,而是利用!利用他這把還算鋒利的刀,去清除魏國不願沾手的麻煩,去流乾女真最後的血!同時,遼東那邊,溫水煮蛙的絞索,正借著這時間差,一寸寸勒緊順義川的脖子!拆族、分地、征質子...每一步,都在不動聲色地抽掉女真的脊梁骨!
“哈哈,好...好一個顧懷!好一個大魏皇帝!”完顏阿骨打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笑,笑聲在寒風中扭曲變形,充滿了被徹底看穿、被徹底蔑視後的狂怒與悲涼,“原來...本王在你眼裡,從來都隻是一條...連被認真宰殺都嫌費事的...野狗?!”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寒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卻讓他混亂的頭腦異常清醒,顧懷的“不在意”是致命的,但也給了他唯一的機會時間差!魏軍主力被耶律崇的垂死掙紮和後續的“犁庭掃穴”牢牢拖在草原深處,無暇東顧。李正然坐鎮遼陽,兵力分散,既要彈壓順義川,又要防備可能出現的零星反抗。這是他完顏阿骨打賭上性命、衝破封鎖,回到白山黑水老巢的唯一窗口!
日夜兼程,馬歇人不歇,渴了灌一口烈酒,餓了啃一塊凍硬的肉乾,沿途遇到的小部落,要麼遠遠避開,要麼以雷霆手段屠滅,不留一個活口走漏風聲,完顏阿骨打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受傷頭狼,帶領著他的狼群,在魏國布下的天羅地網縫隙中,亡命穿行。
十日後,當他們踏入遼東外圍,那片相對熟悉、卻已物是人非的山林邊緣時,一個風塵仆仆、帶著草原煙塵氣息的傳令兵追了上來。
“大王!草原...草原戰報!”傳令兵滾鞍下馬,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激動,“陳平的黑旗營...在渾善達克沙地以北...追上耶律崇了!瀚王府衛隊全滅!瀚王蕭斡裡剌...戰死!但是,但是耶律崇那狗崽子...跑了!”
“跑了?!”烏爾泰猛地瞪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
“是!據說隻帶著三五個心腹,鑽進了北海邊的苦寒荒原!魏軍...魏軍追到北海邊,風雪太大,實在無法深入,陳平築了京觀,已經...已經撤軍了!”傳令兵喘著粗氣,“還有,西路楊、趙兩位魏將,焚燒草場...毒化水源,草原...草原上幾個大點的部落,要麼臣服,要麼...要麼被屠了,但殘遼沒滅乾淨!耶律崇...還活著!”
消息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天助我也!!”完顏阿骨打猛地勒住戰馬,仰天發出一聲狂嘯,布滿血絲的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狂喜如同岩漿般衝垮了連日奔波的疲憊和絕望!
耶律崇沒死!殘遼的火種還在!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魏國宣稱的“犁庭掃穴”並未竟全功!意味著草原深處,依舊埋著仇恨的種子!意味著顧懷的北疆,遠未到高枕無憂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對他完顏阿骨打而言,這是天賜的掩護!魏軍主力因惡劣天氣和“殘遼未靖”而暫時撤軍,注意力必然還集中在草原善後和搜捕耶律崇上!誰會想到,他完顏阿骨打會在這時,如同鬼魅般,帶著最精銳的力量,悍然回師遼東?!
“哈哈哈哈!”完顏阿骨打的笑聲在空曠的山林間回蕩,充滿了絕處逢生的癲狂,“顧懷!你機關算儘!終究算漏了這天意!算漏了本王這條命!遼東!遼東!本王回來了!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他仿佛已經看到遼陽城頭重新插上金國的狼旗,看到白山黑水間蟄伏的部族在他的號令下揭竿而起,看到順義川的族人衝破枷鎖,看到李正然那個酸腐文人在女真鐵蹄下瑟瑟發抖!他甚至看到了...未來!一個依托白山天險、坐視魏國與草原殘遼互相消耗、最終由他完顏阿骨打漁翁得利的未來!
“加速!全速前進!”完顏阿骨打狂吼,馬鞭狠狠抽下,“穿過前麵那道河穀,就是遼陽平原!白山黑水...在等著我們!”
三千鐵騎爆發出震天的呼吼,疲憊被狂喜驅散,速度陡然提升,如同一股決堤的黑色洪流,轟然湧入前方那道狹窄、兩側山勢陡峭的河穀。
馬蹄聲在穀中激蕩起雷鳴般的回響,震得兩側山崖上的積雪簌簌落下,完顏阿骨打一馬當先,心潮澎湃快了!就快了!衝出這道河穀,便是海闊憑魚躍!顧懷的不在意,魏軍主力的回撤,耶律崇的幸存...這一切,仿佛都是白山黑水的神靈為他鋪就的歸家之路!
河穀即將到儘頭,前方已經能看到開闊地的天光。
就在這衝出生天的前一刻
“咻!”
一支響箭帶著淒厲的尖嘯,毫無征兆地從左側山崖上射出,直刺鉛灰色的蒼穹!尖銳的尾音如同嘲笑,瞬間撕裂了山穀中狂熱的馬蹄聲!
嗡!
完顏阿骨打的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攥住,狂喜的笑容瞬間僵死在臉上!
緊接著
“轟!轟!轟!轟!”
沉悶如雷的轟鳴聲,並非來自天際,而是從河穀兩側陡峭的山崖之上,如同天地之威的咆哮,驟然炸響!
那不是雷聲。
那是炮聲!大魏製式虎炮特有的、沉悶而致命的怒吼!
幾乎在炮聲炸響的同一刹那,河穀兩側的山崖之上,如同鬼魅般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影,一麵麵玄黑色的魏字軍旗在寒風中獵獵展開!冰冷的金屬反光連成一片,那是無數蓄勢待發的火銃槍口!
“有埋伏!!!”巴圖魯淒厲的嘶吼聲被淹沒在更大的轟鳴中。
轟!轟!轟!
第一輪炮擊的霰彈帶著刺耳的尖嘯,狠狠掃入狹窄河穀中密集衝鋒的女真騎陣!衝在最前麵的數十騎,連人帶馬瞬間被狂暴的金屬風暴撕碎!血肉橫飛,殘肢斷臂混合著內臟碎片如同暴雨般潑灑!戰馬淒厲的悲鳴、騎士絕望的慘嚎瞬間取代了衝鋒的呼吼,濃烈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硝煙味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噗噗噗噗!”
緊隨炮擊之後,是如同爆豆般密集、令人頭皮發麻的火銃齊射聲!兩側山崖上,早已排好三段擊陣型的魏軍銃手,冷靜地扣動了扳機!鉛彈組成的致命彈幕,如同兩堵無形的、布滿尖刺的鋼鐵牆壁,從左右兩側狠狠擠壓向河穀中混亂的騎兵!
鉛彈輕易洞穿了皮甲,撕裂了血肉!女真騎兵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成片栽倒!人仰馬翻,自相踐踏!狹窄的河穀瞬間變成了血肉磨坊!完顏阿骨打身邊的親衛如同被重錘擊中,一個個慘叫著跌落馬下!
“大王!小心!”烏爾泰目眥欲裂,猛地撲過來,將完顏阿骨打從馬背上撞了下去!幾乎同時,數枚鉛彈狠狠打在他剛才的位置,將他身下的戰馬打得血肉模糊!
完顏阿骨打重重摔在冰冷泥濘、浸滿鮮血的地上,頭盔滾落,額角被碎石劃開,鮮血糊住了左眼,他掙紮著抬起頭,透過彌漫的血霧和硝煙,看到了河穀儘頭那麵緩緩升起的大纛。
玄黑底色,金色絲線繡著一個巨大的、龍飛鳳舞的“李”字!
大纛之下,一人端坐馬上,未著沉重鎧甲,隻是一襲輕甲,外罩禦寒的玄色大氅,麵容清臒,三縷長須在風中微拂,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深潭,正冷冷地俯瞰著下方煉獄般的河穀。
李正然!
那個他口中“酸腐文人”的李正然!此刻卻如同掌控生死的判官,端坐於地府的入口!
“李正然!!!”完顏阿骨打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血紅的獨眼中爆發出滔天的恨意!他明白了!全明白了!什麼耶律崇逃脫!什麼魏軍回撤!全都是餌!是顧懷和李正然精心為他準備的、請君入甕的死局!顧懷不是不在意他,而是早已算定了他所有的掙紮,隻等他自投羅網!
“衝出去!!”完顏阿骨打拔出腰間那把趙裕所贈的、鑲嵌寶石的黃金匕首,瘋狂地嘶吼,“向前!隻有向前!衝出去!!”他掙紮著爬起,抓住一匹無主驚馬的韁繩,不顧一切地翻身上馬。
“護駕!護大王衝出去!”巴圖魯須發戟張,揮舞著沉重的狼牙棒,如同瘋虎般帶著殘存的死士,迎著兩側山崖傾瀉而下的彈雨和不時落下的霰彈,用血肉之軀硬生生在前方開路!不斷有人倒下,被踐踏成泥,但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驅使著殘存的數百騎,如同受傷的狼群,爆發出最後的凶性,向著河穀出口亡命衝鋒!
出口就在眼前!開闊地的天光已經清晰可見!
然而,等待他們的,不是生路,而是另一道鋼鐵防線!
河穀出口外,魏軍早已嚴陣以待,拒馬鹿砦層層疊疊!拒馬之後,是密密麻麻、長矛如林的魏軍重步兵方陣!寒光閃閃的矛尖如同鋼鐵叢林!方陣兩翼,是肅立如山的魏軍騎兵,冰冷的馬槊斜指前方!更後方,一門門黑洞洞的虎蹲炮炮口,再次對準了這唯一的生門!
“放!”李正然冰冷的聲音響起。
轟!轟!轟!
砰!砰!砰!
炮火與銃彈再次交織成死亡的羅網,狠狠罩向衝出河穀口的女真殘兵!衝在最前麵的巴圖魯,連人帶馬被數枚霰彈擊中,魁梧的身軀瞬間炸開,血肉模糊!烏爾泰怒吼著揮舞彎刀,卻被數支長矛同時洞穿,高高挑起!
完顏阿骨打身下的戰馬再次被鉛彈擊中前腿,悲鳴著跪倒!他被狠狠甩飛出去,滾落在冰冷刺骨的泥濘中,那把黃金匕首脫手飛出,掉在不遠處。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冰冷的絕望徹底淹沒了他,他看著身邊最後幾十名親衛在魏軍鋼鐵叢林中徒勞地衝殺、倒下,看著李正然那平靜無波、仿佛在看一場鬨劇的眼神,看著那麵刺眼的“李”字大纛。
顧懷...你贏了,又贏了,贏得如此徹底,如此...不屑一顧。
這場截殺到底是顧懷的命令,還是李正然的自作主張,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果完顏阿骨打繼續在草原上配合魏軍圍剿殘遼,那麼遼東的平靜還能持續下去,而一旦他決定悍然回轉東南那麼這道河穀就會成為金國覆滅的最好理由。
算準了,算絕了。
“啊!!!”完顏阿骨打發出一聲泣血般的狂嚎,猛地撲向掉落的黃金匕首!他抓起它,不是刺向敵人,而是狠狠紮向自己的心口!與其被俘受辱,不如自我了斷!
“鐺!”
一道烏光閃電般襲來,精準地擊飛了他手中的匕首!是一支力道強勁的弩箭!
數名如狼似虎的魏軍重甲步兵猛撲上來,沉重的盾牌狠狠砸在他的後背,將他死死按倒在冰冷的泥水裡!粗糙的繩索瞬間勒緊了他的脖頸和手腕,幾乎要將他勒斷氣!
“捆結實了!留活口!押送京師,獻俘闕下!”一個冷酷的軍官聲音響起。
完顏阿骨打被粗暴地拖拽起來,像拖一條死狗,他奮力抬起頭,最後看了一眼河穀內外的屍山血海,看了一眼那麵高高飄揚的“李”字大纛,獨眼中隻剩下無儘的怨毒和一片死灰。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並非炮聲,而是山崖上晚春尚未化儘的、堆積的雪層被激烈的戰鬥震動,發生了小規模的雪崩!白色的洪流裹挾著石塊和斷木,轟然衝下,瞬間填埋了河穀中大片區域,也暫時阻斷了魏軍的追擊和清理。
混亂之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幾個被炸懵、被同伴屍體壓在邊緣、僥幸未被雪流完全掩埋的女真傷兵,在雪沫和硝煙彌漫的掩護下,如同瀕死的蜥蜴,用儘最後力氣,拖著殘軀,爬向了河穀一側被積雪覆蓋的、通往更深山林的陡峭縫隙...
寒風卷過屍橫遍野的河穀,卷過李正然平靜無波的臉,卷向東南方那片沉默的白山黑水。
......
半個月後。
白山腳下,混同江(鬆花江)源頭,晚春的寒意依舊刺骨,巨大的、沉默的黑色山體如同亙古的巨人,俯瞰著這片孕育了女真人的土地,江麵上漂浮著未化的浮冰,撞擊著兩岸,發出沉悶的聲響。
完顏阿骨打伏在最後那匹瘦馬的背上,口鼻噴出的白氣瞬間就被凍成細碎的冰晶,黏在虯結的胡茬上。
身後,很遠,又似乎很近,幾點飄搖的火光固執地釘在墨黑的夜幕裡,像索命的鬼眼,魏軍的哨騎,如同最老練的獵犬,循著他倉惶逃竄時留下的血腥氣,死死咬住不放,身邊最後兩個親衛,一個時辰前栽進了凍河冰窟窿,連聲慘叫都悶在刺骨的水下;另一個替他擋了支冷箭,箭鏃透胸而過,血噴出來時還是滾燙的,眨眼就在雪地上凍成了暗紅的冰殼子,現在,隻剩下他一個。
那場河穀伏擊,是絕境,李正然的鐵桶合圍,本無生路。是那場意外的雪崩,是那幾個悍不畏死、用生命為他短暫吸引火力的傷兵,才讓他抓住一線縫隙,如同喪家之犬,帶著身邊僅存的幾個親衛,拋棄了所有能拋棄的,鑽入白山外圍最險峻、最寒冷的密林,靠著獵殺野獸、生飲雪水,在魏軍後續的拉網搜捕中,像真正的野人一樣,掙紮著活了下來,繞了一個巨大的圈子,終於...回到了白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