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幾淨的禦書房內。
紫金銅爐裡正飄著淡淡幽香。
陽光灑進屋內,將堆疊如山的章奏照射出長長的影子來,也將嘉靖那張年輕的臉,照射得如初升的朝陽一樣,紅潤和煦。
在首輔楊一清躬身說後,嘉靖就站起身來,信手走到了放置在屋中央的兩甕冰塊前,伸手把雙掌平放在了晶瑩剔透的堅冰上麵,也低垂著頭,一邊感受著傳遞到指尖和撲麵而來的清涼,一邊笑著說:
“這樣很好!”
“朕準了!”
嘉靖接著就揮了揮手。
然後,他抬頭看向禦書房諸大臣說:“既如此,軍戶改革的條例就從九條變成十條!”
“陛下聖明!”
楊一清再次回了一句。
接著,楊一清又奏稟說:“這十條,第一條最關鍵,那就是核查軍戶!看每個軍戶到底是不是真如名冊上記載的數額,而沒有虛報瞞報,有沒有人已經逃亡或去世,卻還在要繳納屯田籽粒和服役的名冊上,另外,就是到底又減少了多少軍戶,都需要核實清楚。”
朱厚熜和禦書房大臣最開始議定的軍改條例有九條。
而楊一清說廷議都沒有異議,隻是希望再增加一條。
朱厚熜對此沒有感到意外。
他知道,在如今他這位皇帝權力漸漸大了後,廷臣們不會自找沒趣,推翻皇帝已點頭的九條改革條例,而隻會用請求增加條例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權益。
第十條,也就是廷臣們要求增加的,皇帝可以像處置家人一樣處置軍戶,事實上就是讓皇帝想處置家奴一樣處置軍戶。
這意味著官僚士大夫們,寧肯看見皇帝利用自己官僚士大夫群體和軍戶貴族集團互相製衡,而可以對軍戶貴族集團生殺予奪,對他們也可以生殺予奪,進而實現皇權的登峰造極,也不願意看見,軍戶貴族恢複到宋以前的世家大族一樣,連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裡。
朱厚熜就知道,官僚士大夫們出身的廷臣們會加上這一條。
而他也需要有這麼一條。
因為他倒也沒打算出現一個真可以不把皇帝不放在眼裡的軍事貴族集團出現。
但朱厚熜之所以沒有自己加上去,而是讓廷臣加上去,自然也是為了讓將來軍戶出身的軍事貴族們把自己可以被皇帝隨意處置的賬算在士大夫們身上,讓他們知道,不是皇帝不百分百相信他們的忠誠,是士大夫不百分百相信他們的忠誠。
在楊一清說第一步要先核查軍戶後,朱厚熜對此也深表讚同。
“軍戶核查是應該儘快進行,下旨給都察院,讓其安排清軍禦史們儘快領冊去核查,順便也把核查的同時所看見的軍戶現狀問題及時上報,以便朝廷根據現實情況修正條例!”
“另外,隻是清軍,不準勾軍,為防止清軍禦史為媚上而虛報亂報,所以要每名清軍禦史再帶五名觀政進士作為清軍試禦史,既協助,也監督,一旦清軍禦史本人不職,就從隨行觀政進士裡按科甲名次替補!”
朱厚熜這時吩咐道。
楊一清拱手稱是。
大明清查軍戶情況,一般是由禦史去清查。
故而,在大明也就有清軍禦史一稱。
隻是因為軍戶逃亡嚴重,所以大明朝廷在以往清軍時,會為了不顧軍戶悲慘的現狀,而強行勾軍,即把附近的民戶強行勾為軍戶,而充為軍戶數額,也有貪贓枉法的清軍禦史趁機逼迫民戶交錢免勾,還有隻在乎民戶利益不在乎國防安全,而瞞報說軍戶逃亡不嚴重的清軍禦史。
所以,朱厚熜這裡才會強調不準勾軍,不準瞞報虛報。
軍戶眼下最嚴重的問題就是逃亡。
逃亡的原因有三個:一是力役繁重,二是月糧克扣嚴重,三是軍田被侵占嚴重。
本來力役就繁重,造成大麵積軍田要麼轉佃要麼拋荒,進而月糧克扣嚴重,相當於要餓著肚子乾活,然後好不容易挨餓服完役,又發現拋荒的田被侵占,或者轉佃的田因為有勢豪之家支持,不再給他佃租,那就隻能逃亡或投身為奴。
而這裡麵,月糧克扣嚴重的原因,則主要是因為從宣德八年開始,在“三楊”內閣主政時,衛所糧倉開始交給地方官府管理,不再由衛所管理,這也就造成地方官府時常找理由拖欠,再加上文貴武賤的大背景,衛所官兵自然不敢逼勒地方官府繳足,甚至衛所軍官隻能夥同地方官府一起克扣。
“三楊”內閣這麼做的直接原因是,當時地方衛所的糧倉總是出現火龍燒倉的情況。
於是,文官們認為是衛所軍官管理不到位,交給文官們管理更合適,而間接原因自然是,不想糧食這種軍事上的重要後勤物資控製在衛所手裡,使得衛所武官既有兵又有糧。
這對於更注重防範武將勢大難製的宣德以後的統治集團而言,自然是很有必要這樣做的事。
隻是這樣做的結果就是,讓軍戶數量加劇減少,帝國軍事實力也跟著急劇下降,同時,朱元璋設想的軍隊自給自足模式也因此開始破產,朝廷需要額外增加軍費開支來募兵解決軍戶逃亡後造成的邊鎮兵力減少的問題。
建陽衛。
當清軍禦史王儀帶著一乾試禦史來到這裡核查軍戶情況時,一隊五十人左右的衛所軍戶正在搬糧食上船,準備運糧去南都。
李義自從父親去世後,就成了軍戶餘丁,而他兄長李忠則成了軍戶正丁,現僉充到南京守城。
明代軍戶分正丁與餘丁。
正丁承擔衛所戍守、漕運以及各類雜役,餘丁不承擔各類徭役,隻種田交糧,其中正糧十二石,餘糧六石,後來因為不發月糧,也就不再交正糧,隻交餘糧。
但往往正丁會被僉充到外地任軍,這在永樂朝就開始出現,如河南、山東等地的正丁會輪班派到京師充實京營,而被稱作班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