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蘿的手很小,冰冰涼涼,放在王子虛的手掌心,隻占一半容量。
是她主動牽過來的,王子虛完全沒來得及反應,也不敢有反應。
那一刻,他的大腦瞬間幫他簽了不平等條約,把這隻手割讓給她。他就這麼木木地垂著手,感受到手心裡那隻小手微微用力。
接下來的路程如夢似幻,兩人走出門後,自然而然地分開,他腳踩棉花的症狀稍微緩解一些,眼睛又能對上焦了。
王子虛沒問她牽我是什麼意思,陳青蘿也沒否認牽你是有意思。兩人誰也沒說話。
在這沉默中,隱隱有些愧疚和罪惡感在滋生著。
你是什麼人?你是不能跟任何異性過於親密的人啊!先前還能騙自己問心無愧,現在呢?
王子虛覺得自己對不起妻子。但這事無法宣之於口。如果說了,就讓陳青蘿也成了共犯。如果有罪,他可以一力承擔。他不願意讓她沾上自己的罪惡感。
但陳青蘿顯然也和他想到一塊了。這是思想罪。隻要有那種想法,就犯了罪。儘管思想深處是無人審判的無人之境,但良心會讓他們自己譴責自己。
好一會兒,陳青蘿才開口說話:
“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王子虛愣了一下,才說:
“在一家花店。那時候跟張倩分手不久,跟她聊得來,慢慢就熟悉起來……”
“寧春宴說,因為張倩,你受了很大的打擊。”
“她是這樣說的嗎?說實話,沒有。”
陳青蘿轉臉看他:“這是逞強還是嘴硬。”
她剛才呼吸稍微有些急促,現在和緩下來,臉上表情儘量放輕鬆,如同在談老友的糗事。
王子虛意識到,這是第一次和她談起妻子的事。
“不是逞強也不是嘴硬,話說,這兩者沒區彆吧。”王子虛撓了撓後腦勺,“其實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好在一直沒人需要我解釋。”
“我想聽。”
陳青蘿認真地盯著他:“我想聽。”
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資格要求他解釋的是他的妻子。陳青蘿也沒有資格要求解釋。但是她說她想聽。這是出於她自己的任性。
既然她想聽,那就沒辦法了。
“當時我剛畢業,我爸就在催婚,張倩是他用攤派任務般的方式,硬塞給我的。”
“何為攤派任務?”
“他對讓我和張倩交往,有種異常的執念,如果我不順從他……後果將會非常嚴重。”
“為何有執念?”
“他那個人,覺得男人應該儘早結婚,並且認為婚姻是人生翻盤的唯一手段。”
“你喜歡張倩。”她用的是陳述句。
“不喜歡。”王子虛否定了這個陳述。
“但是你們交往了半年。”
“也是因為父親的執念。”
“但是你們還是分手了。”
“……”
如果隻是父親的執念,不必非要交往;如果想要滿足父親的執念,不應該這樣分手。王子虛的話有太多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
對話進行到這裡,連陳青蘿自己都發現,她的語氣形似拷問,已經脫離了“想聽”的範疇。她在要求他給一個解釋。
但她也管不了這些了。她隻是直勾勾盯著他,似乎決心一鼓作氣敲開他的嘴巴。
王子虛歎了口氣。
“因為,我一直在騙他。
“我告訴他,我和張倩還在交往。
“直到現在,他還以為,我在和張倩交往。我沒有試圖糾正他這個想法。”
陳青蘿的目光微微有斥責之意:“為什麼你要這樣?”
王子虛吞咽了一口唾沫:“我不能說。”
“是不能說,還是不想說。”
“我想說。不能說。”
“即使對我也不能嗎?”
這一句話更加逾越了。但王子虛不介意。
“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你知道。”
“我以為,”陳青蘿深吸一口氣,“今天你是為了在《獲得》登稿卻沒告訴我這件事,來向我道歉的。”
王子虛權衡良久,才終於艱難地開了口,輕聲說:
“因為他有精神疾病。”
“我爸,他有精神病。精神分裂症。”王子虛又重複了一遍。
陳青蘿沒有說話。
“但是他的級彆比較輕微,發病次數不多,情況也在好轉。西河本地有家精神病院,凡是送進去的病人,都是越來越不成人樣。我不忍心送他去。我跟他談過他的病的事,但他不一定總是記得。他不記得的時候,更快樂。”
王子虛說完,朝她歉然一笑:“他是個很要強的人。如果大家知道他有病,街坊鄰居免不了指指點點,這對他的病情更加不利。所以我一直瞞著。”
陳青蘿問:“你說的執念,就是因為他有病嗎?”
“是的,偏執症,”王子虛強笑一聲,“我告訴他我不喜歡張倩,他意見很大,差點把鄰居給砍了。後來甚至驚動了單位。所以我一直騙他,我和張倩一直在處。”
陳青蘿沉默良久,才說:“張倩沒有反對。”
“她知道父親的病。雖然她從來沒瞧得起我,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她從來也沒從我父親這點下手,還算有一點良知。”
“所以你不恨她。”
“我不恨。”王子虛說,“但她以權謀私的那些事,是兩碼事。”
“為什麼是張倩呢?”陳青蘿問。
“因為張倩有編製。”
這個答案聽起來十分無厘頭,實際上十分合理。仔細一想,令人心酸。
父親的病,雖然根本原因在十多年前已經種下,但徹底爆發,多少有王子虛的編製問題的影響。
他經常想,如果當初成熟一點,如果當初沒有說那麼多氣話,如果不把所有責任都丟到他頭上,也許事情不會變成這樣。
可惜世界上沒有如果,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你隻能接受。
陳青蘿問:“現在把他一個人留在西河沒問題嗎?”
“很久以前我就跟他分開住了,分開以後,他的病情反而好轉。他的心結在於環境。離開原來的環境後,他的心態好了很多。”
“因為原來的環境有太多遺憾。”
“因為原來的環境有太多痛苦。”
王子虛說完,又說:“我想,我自己,也是他痛苦的根源之一。”
“你自己。”陳青蘿呆呆地重複。
“因為我是個沒出息的兒子,”王子虛笑著說,“他看到沒出息的我,就仿佛看到沒出息的他自己。”
陳青蘿低頭,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並非沒出息。”
王子虛勉強笑了笑。這個句式用了太多,就成了梗,但用在這裡,即使有笑點解析也挽救不了。
陳青蘿抬頭看他:“他有出息,因為他生了你;你有出息,因為……你是你。”
王子虛強硬地讓自己扭過頭不去看她,不和她視線相觸,避免心中有更大波動。顧左右而言他:
“我把他原來租的房子買下來了,他住在那裡,有朋友,鄰居也不錯,我請他們幫忙照看,每隔一段時間就回去一次。能做的,就這些了。”
“嗯。”
兩人沉默無言地又走了一會兒,陳青蘿問:
“你愛你妻子嗎?”
“我很感謝她,如果不是她,我可能無法撐過那段時光。”
“你現在想她嗎?”
“很奇怪,我不是很想她。我會想到她,但並不想她。”
王子虛又說:“你肯定覺得我無情。我也很詫異,為什麼我會這樣呢?但我確實沒有想她,我隻是在想,她到底去哪兒了呢?”
王子虛最後說:“如果她回來的話,我會很高興。”
陳青蘿說:“希望她會回來。”
王子虛很高興陳青蘿沒有繼續精神病的話題。
如果再說下去,他就必須談到這個疾病有家族史了。他覺得他自己也有精神病。
因為他覺得,正常人不會動不動看到薩特或者加繆蹲在自己旁邊。
青山廣場的斜對麵一條街叫做“此處有青山”,到了這裡,就是通往不同方向的分岔路。
這意味著他們將要告彆。
“就在這裡分開吧。”陳青蘿說,“我該回家了。”
“再見。”
“等你上班,告訴寧春宴一聲,我想請長假。”
王子虛一愣:“怎麼了?”
“我有了新的靈感。現在就想寫下來。”陳青蘿說,“其實,我現在就想飛奔回家,然後,閉關。”
王子虛心中湧現出一股強烈的恐慌與衝動:他想要挽留她;他想要聽她親口說,我們還會再見的。他不想跟她告彆。
他說:“好,那你去吧。”
“嗯,”陳青蘿點頭,看上去像個很乖的小朋友,“記得我們的約定。”
“我會一直記得。”
“嗯。”陳青蘿再次認真點頭,臉上沒有表情,“我們在‘此處有青山’分彆。”
……
王子虛不知道陳青蘿說的是哪個約定,是《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那個約定,還是“我和你一起”的那個約定。
他琢磨了很久也沒有答案,最後他想,總之都要記住。所以陳青蘿說的是哪個無所謂。
但其實還是有所謂的。如果陳青蘿說的是前者,那代表她叮囑他要恪守本分,不要越軌,保持善良和誠實;如果是後者,那代表陳青蘿告訴他,我不在乎,我依然和你一起。
越想,她就越如同一團濃霧,化成一道幽影,在空氣中留下淡淡愁緒,久聚不散。
晚上8點,他開著車在城市裡兜風。《獲得》的編輯濮雨陽忽然打來電話,語氣十分興奮。
“王子虛,已經正式確認了,《石中火》的研討會,將在南大召開!”
王子虛有些恍惚,過了會兒才回過神來:“這不好吧?”
“這哪裡不好了?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