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踉踉蹌蹌地走在烽燧當中,拚命地翻動著屍體。
老黃,那個五十來歲的老兵,昨天還在說“家裡老二給我添了孫子”,還在計劃著弄個銀鐲子,托人送回家鄉去的白發老兵,麵朝下撲倒在地上。
他背上中了三刀,鮮血已經凝固冰冷,雙手仍然攥著半截斷刀,刀刃深深插入敵人胸口。
狗娃子,兩個本地少年當中的一個,斜倚在石牆邊上,雙目大睜,恐懼和痛苦全部凝在臉上。
他胸甲外麵斜出一點金光,是一根金頭銀角的簪子,前些天分到的戰利品,這少年捧著簪子滿心歡喜,說等換防回城了,就拿著這根簪子去提親。
阿顧,這個和他,或者說,和阿李一撥兒從中原過來的援兵,右臂齊肩砍斷,左手緊緊握著右手,連鋼刀攥在一起。
他跌在地下,怒目圓睜,左腿屈,右腿伸,仍然保持著一個衝鋒的姿勢……
還有趙小胡,劉玉生,爾朱麻……
全沒了。
傍晚時分,還圍坐在同一個篝火旁邊,從同一鍋湯裡撈肉吃,一起暢想將來,相互笑罵的同袍……
全都沒了。
一個,活的,也沒有。
他們拚掉了至少三倍於己的敵人。不,沈樂環顧四周,看著那些或白發蒼蒼,或臉龐稚嫩,間或也有青壯年的敵人屍體:
他自己殺了多少雖然心裡沒數,但是兩根長矛折斷,兩把刀砍折,大概至少乾掉十幾號人。
即便如此,滿地屍首,堆得烽燧頂上無下腳處,大概,除了他乾掉的那些,至少也有二十來號人?
所以……
吐蕃人是為了什麼,在秋天已經到來,應該加緊撤回去的時候,非要花這麼大代價,來拔掉他們這個烽燧?
沈樂扶著冰冷的石牆,低頭喘息了好一會兒。感覺體力恢複了一點,他踉踉蹌蹌站起來,拖開屍體,扒拉柴草,開始點火:
之前的烽煙,已經被屍體和鮮血壓滅了,他現在,需要趕緊點起火把,向關城報警!
一炷烽煙,兩炷烽煙,三炷烽煙。烽燧裡用於點火的槁艾,平時都是捆縛好的,不用額外再去整理,隻需要點火。
火光衝天而起。沈樂最後環顧一眼烽燧,開始解身上的鎧甲。
已經被砍爛的肩吞,解開,扔掉;
沉重的鎧甲,脫掉,換一身輕便的皮甲;
再選了一支還算完整的長矛,一把沒有卷刃的鋼刀,一張弓,一壺箭,拖著步子邁向遠方:
去關城!
去關城!
馬匹果然已經沒有了,看地上的痕跡,應該是被攻上來的敵軍帶走了,也不知道是牽走,還是被斬斷了韁繩,乾脆放走。
沈樂奔下山巒,隻跑了一半路,就看到山腳下隱隱綽綽,有一條長龍一般的隊伍在行進。
他放輕步子,小心爬到一塊大石頭後麵,側耳傾聽。隻聽了兩句,一股怒氣,就騰騰地冒了上來:
“軍爺……慢點……求求您慢點兒……小孩子走不動……”
“走不動?走不動就扔了!”
粗聲惡氣的男子聲音大聲嗬斥。口音十分糾結,是一種吐蕃語、回紇語和唐音的混合語言,也就是當地人才能毫無困難聽懂。
一句話說完,小孩子的哭叫聲,女人的驚叫聲,驀然高高揚起:
“啊——”
“媽媽,媽媽——”
“軍爺!軍爺饒命!”
哭喊聲,爭奪聲,扭打聲。須臾,重重一聲悶響,孩子哭聲戛然而止,緊接著就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阿虎——”
颼的一聲鞭響,抽裂空氣,抽破血肉。沈樂呼吸一緊,下一刻,一個粗糙渾濁,有些油膩的聲音插了進來:
“好了好了,彆打了。接下來還得趕路,打壞了,她就走不回去——多帶走一個人,就多一分賞賜,沒準,能多個婆娘不是?”
“打壞一個怎麼了?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娘皮,多半回不去,還得三文不值兩文賣給那些禿鷲!”
先前動手的那人粗聲回答。停一停,又伸手去抓:
“與其等她死在荒原上,還不如讓老子先樂一樂!”
驚叫聲,掙紮聲,撕心裂肺的哭聲,陡然高揚。沈樂腦子“嗡”的一聲,一手握刀,一手狠狠摳住地麵:
等一等,再等一等。現在貿然衝出去,可能隻能救下那女子一個人,也可能一個也救不了:
等他看清楚了這支隊伍有多少人,人少的話,沒準可以搏一搏,把敵人都殺了,把這些婦孺帶回去!
他慢慢地往前爬。借著黑暗掩蔽身形,越過一塊石頭,越過一叢灌木,再爬過一叢長草。
一邊爬,一邊豎起耳朵仔細聽,借助每一塊凸起的地形仔細看:
這支隊伍大約有兩三百人,在山道上蜿蜒曲折,摸黑行進。
絕大部分都是搶來的俘虜,頭尾部分,各有一支小隊看押,還有一支小隊散在當中,來回奔走,嗬斥催促:
“也就是三十人。”沈樂默默地點著數字,雙眼在黑暗中灼灼發亮:
“這些敵人……如果單對單,挨個來,我有信心做到一穿三十。但是,如果他們一擁而上……”
不借地形,沒有戰友,五六支長矛攢刺,加上外圍弓箭,他敢衝上去就是個死。
想要完美擊殺,要麼,就是偷襲,要麼,就是把敵人分隔開來,分成十人一隊,最好五六人一隊……
沈樂開始奮力搜索記憶。幸好幸好,這個阿李長久駐紮在附近,對周圍地形十分熟悉:
哪裡寬闊、哪裡狹窄,哪裡有道彎,哪裡有大石頭,他都了如指掌;
這支隊伍再往前,最多二裡地,就有一個狹窄的道口,山頂上,還有兩塊房子一樣的巨石,高高矗立。
如果能把一塊巨石推下山坡,至少能把隊伍截成兩段,然後,然後……
乾了!
沈樂悄然躍起,摸向巨石。在巨石下麵扒拉扒拉,扒拉扒拉,掏空一大堆碎石;
再把自己的長矛插到另外一邊,搖了搖,感覺能搖動;
再次躍起,趕緊溜到隊伍後方,找了個狹窄處,繼續開始挖石頭。覷得隊伍過去一小半,他在心底默念了一聲“原諒我”,竭儘全力,往下一推!
巨石轟然滾落。下方山道上,驚叫聲,哭喊聲,推搡聲,怒罵聲,一時大起。
煙塵滾滾,人群驚慌閃避,夾雜著粗豪的示警聲:
“敵襲——”
到這時候,沈樂再也顧不得掩蔽身形,縱身躍起,張開雙臂,大鳥一樣向巨石方向縱躍。
下方弦聲颼颼,不斷有箭支射上來,幸好射得不準,他不用閃避就能躲開。
再撬下一塊巨石,看著那石頭帶著滾滾煙塵,落往山下,沈樂提氣輕聲,借著煙塵的掩蔽,一起衝了下去!
殺!
殺!
這些過來燒殺搶掠的吐蕃佬,殺掉一個好一個!
嗖!
嗖!
嗖!
一邊往下衝,一邊連連開弓,一口氣射倒兩個。緊跟著,就是鋼刀翻飛,殺入人群!
沈樂把熱流催運到了極致,雖然在這段記憶當中,似乎還不能使用法術,熱流對他的力量、體質卻有明顯加強;
聚精會神之下,阿李的畢生武藝,和他自己的身體素質、銅片給的五禽戲工夫,似乎融合到了一起。
熱流循環之下,他雖然沒能長出三頭六臂,也不能放個火球啥的,卻是縱躍更輕快,力量更大,更加耳聰目明……
“殺!”
一刀橫過,血泉高高衝起,揮刀砍來的吐蕃人一頭栽倒。
“殺!”
一隻胳膊帶著鋼刀遠遠飛開,沈樂手腕一折一勾,刀尖掠過敵人咽喉;
“殺!”
吐蕃人怒吼著,狂呼著,隨手拉了一個婦女,擋在自己身前……
刀鋒略停。沈樂縱身躍向側麵,在吐蕃人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又縱躍到他身後,一刀砍在那人脖子上。
骨頭碰觸鋼刀,發出可怕的斷裂聲,沈樂回手一抽,跟著就是一愣:
沒抽動!
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