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他也答應過了,幫敦煌所那邊做一雙複製品,不是麼?複製品反正可以無限次失敗,做壞了也沒關係……
沈樂用很優厚的價格,從畫皮妖那裡買到了足夠的皮子——畫皮妖賣給正常人的手工皮具,也需要牛皮、羊皮這些正常皮子。
接下來,他又是收集鬆枝,又是生煙點火,把厚重的皮張掛在火堆上麵慢慢熏;
又是把皮子浸在芒硝溶液裡,不斷揉捏,讓它“吃飽”了芒硝水,再拎出來曬乾。
來回三次,刮掉皮子上的浮硝,把“吃硝”後的皮子放到溫熱的油裡,讓油不斷滲入皮子,再拿出來陰乾……
“啊,真的好麻煩啊……”
他做一會兒,就甩一會兒手,站起來走兩圈。哪怕戴著厚重的手套,也總覺得芒硝會從手套裡滲透過來,粘在自己手上,手指總是滑膩膩的;
溫熱的油哪怕隻有四十度,也會讓他膽戰心驚,生怕那油爆開一個油花,濺到他自己臉上。
硝製完畢,按照烏皮靴現有的皮件大小,打版、裁製、撚線、縫合,每一道工序,都忙得他滿頭大汗:
“這牛皮底也太難刺穿了……”
【沈樂!閃開!讓我來!】
沈樂一閃身,耳邊風聲颯然,小墨鬥指揮著一根錐子全力向前,利箭般刺穿了三層牛皮……
“我說,你動作也太快了吧?萬一我來不及躲,這被刺穿的豈不是我了?”
【不會的!我看著呢!你沒躲開,我不會讓它發動的!】
墨線飛舞,鉛墜引導著錐子上下翻騰,須臾,牛皮上麵,就多了一排小孔,均勻完整,看著十分妥帖……
沈樂:“……”
要不然,穿線、縫合的活兒,您也幫我乾了?
【那不能!那還是你自己乾!我縫出來的東西,會有怪異的!】
行……行吧。沈樂勤勤懇懇,順著小墨鬥給戳出來的洞,一片一片穿針引線、拉緊麻線。
小墨鬥還要在旁邊喊:
“順著勢拉!不要歪著拉!——看,後麵打結了吧!等等!不要拉那麼緊,皮子會皺起來的!!!”
就好像,不管我的手藝提升到什麼程度,總有一個領域是我的短板,小家夥們總能挑出點毛病了……
他感覺自己雙手都要紮出七八十個洞來了,好不容易,才縫好一雙長靴。縫完了,再去戳洞,去磨損,去割裂,在上麵製造殘舊的痕跡:
左右兩隻靴子,靴尖都有兩個大洞,是穿著它長期趕路的人,一天天踢出來的。
製造這個痕跡,要做出和人腳同樣形狀的模子,撐在裡麵,一下一下往前頂,往前踢;
左邊那隻靴子,靴幫斷了一大半,不知道當初遇到了什麼。但是,看那痕跡大部分平滑,少部分撕裂,像是從半當中割斷——
那就在斷裂位置戳上一刀,然後連撕帶割?
兩隻靴底,都有極大量的磨損痕跡。沈樂的做法是,找來做耐磨試驗的儀器,把靴底瘋狂打磨:
“二十分鐘……四十分鐘……一個小時……我去,這靴底,至少也徒步走了幾千公裡了吧?糟糕,三層都磨穿了!”
沒啥可說的,把鞋底拆開,換皮子,重新打磨吧。之前那靴底,才磨損了一層半,最裡麵那層有形變,但是到底沒有磨到……
如此磕磕碰碰,來回折騰,廢掉五雙鞋子,才做出了一雙完整的、和原版基本相似的、能夠拿去當複製品的六合烏皮靴。
沈樂這才轉換方向,開始對付原品:
縫合,縫合。縫合完了,還要用專門的輕木做鞋楦,墊在裡麵,讓剛剛回潮變軟,還沒有足夠強度的鞋子不至於變形塌陷;
再尋找合適的皮子,剪出大小合適的碎片,縫在,不,用生長法術拚合在破洞處。
碎片和原本的靴子,一眼就能看出顯著不同,能看出是後麵補上去的。
皮靴倒也不反對,乖乖地讓沈樂給它們拚合完畢,一雙半靴子,拚合成兩雙;
最後,看著鞋子基本上定型了,就用棉布塞上棉花,做成軟質鞋楦,填塞進去,讓靴子妥妥當當地立在原地:
“好啦!終於修複完畢了!——來看一看,你滿意嗎?”
沈樂用托盤小心捧著兩隻靴子,把它們捧到掛盔甲的架子旁邊,彎腰放好。後退兩步,上下打量一遍,摸出手機來拍照:
不錯不錯,盔甲滿意不滿意且不去說,反正他挺滿意的。這一雙六合烏皮靴,黑油油,閃亮亮,形狀挺括,穩穩立在鐵甲底部:
如果把標準放低一點,比如放低到羅裙那樣的話,差不多也是完整的一身,可以自個兒起舞……了……
了……
“有啥不滿意你說啊!”沈樂左躲,右閃,舉起雙臂招架,摸起一大張皮子攔在自己麵前:
“你直說啊!你不會說話你還會寫字吧?你不要老是踢我!阿嚏!”
靴子騰空而起,一個倒踢紫金冠,靴底朝上,靴筒朝下,懸在沈樂腦袋上。晃動,晃動,劇烈晃動——
把靴筒裡麵的軟質鞋楦拚命“吐”了出來,當空撕碎。紛紛揚揚的棉花,大雪似的飄落下來,嗆得沈樂連打了兩個噴嚏……
等他好容易拍掉一頭一身的棉花,就看見頭盔上下翻飛,鐵甲張臂環抱,虎視眈眈地圍在他身邊。
想要退一步,往後一仰,差點兒絆倒:
“哎喲!什麼東西!——你湊在我腳邊乾什麼?你是想讓我穿嗎?”
烏皮靴彎了一下靴筒,又彎了一下,又像鞠躬,又像點頭。
沈樂真是恨自己把它鞣製得這麼柔軟,小羊皮的靴筒彆說彎折到180度,想打個結,估計都能做到——
“彆了,你是我修好的文物,這年頭有誰穿文物的?真以為是龍袍誰都想穿嗎?——靴子修好了要穿一下,改天我修一件金縷玉衣……”
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這話太不吉利,還是不要講了……
兩隻烏皮靴一起圍堵到他身邊。一隻不停彎腰,反複示意;
另一隻“啪嗒”一聲躺倒,把靴筒開口處湊到沈樂腳尖,蠕動著往上湊。
看那樣子,沈樂都不用自己動手,隻要稍微抬起腳尖,烏皮靴就能替他套好……
“天底下的鞋子都能這樣穿就好了……”沈樂被它們纏得沒辦法,坐倒在椅子上,抬腿去脫室內便鞋。
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烏皮靴這麼熱情,後麵肯定是在作妖。
但是那有什麼辦法,自己修好的靴子纏著你讓穿,哭著也要穿穿看——大概率,它有什麼重要的信息,一定要告訴我……
沈樂唉聲歎氣,抬了左腳抬右腳,讓靴子努力套到他腳上。剛剛穿完,頭盔快速飛過來,“啪嗒”往他腦門上一扣;
停一停,鐵甲也跟著過來,哢哢往他身上套。
隻一小會兒,沈樂身上就扛了二三十斤的重量,如果不是他的身體被銅片加強過,麵對這個架勢,還真要腿軟一軟。
“好吧,我準備好了……有什麼事情你們就來吧……”
沈樂喃喃。而鐵甲也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很快,眼前一黑,再次把他拉進記憶當中:
這一次,黃沙漫漫。
沈樂手扶城頭,舉目望去,瞬間就是一驚。和田河,這還是和田河麼?
這條收集了昆侖山融雪、在於闐城外奔流而過,又穿越沙漠,直到龜茲的和田河,記憶中,在於闐城下的時候,一直是滔滔碧波,河麵寬闊。
然而這時候,整條和田河的河麵寬度,已經縮小到原來的不足三分之一,露出了大片大片乾涸的河床;
而於闐城外,曾經是一望無際,幾乎可以延伸到天儘頭的良田,此時,也隻剩下了有氣無力的一小片……
這麼點水量,這麼點田地,養得活多少農人?又養得活多少牧民?
吃不飽,要餓死的人,他們會怎麼樣?
要出事!!!
腦海裡反射性地竄起這個念頭。還沒想明白,背後腳步聲急,肩膀讓人重重一拍:
“阿李!將軍叫你!”
“啊,我立刻就去。”沈樂收回視線,匆匆轉身。下城頭之前最後一瞥,遠處煙塵大起,似有隊伍迤邐而來……
那是什麼隊伍?
牧民?
沙匪?
還是——援軍?
於闐城並不算大,沈樂從城牆到將軍的營帳,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一腳踏進大帳,觸目就是將軍一頭雪也似的白發,和依然寬厚,卻已經有些傴僂的脊背:
“阿李,”將軍並未轉身,依然負手麵對屏風,和屏風上懸掛的地圖:
“你隨我多少年了?”
沈樂飛快地整理記憶。今年是哪一年?今年到底是什麼年號?發生了什麼事情?
“好幾十年了。將軍。”他含糊回答。將軍也不在意,緩聲道:
“是啊,這麼多年了。阿李,我有個重責大任,要交給你,你敢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