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間,一股熱流衝上雙手,手裡的斷刀忽地長出來一截,變成了嶄新明亮的完整陌刀——
不,不止是嶄新明亮,這陌刀的重量,這剛剛纏上去的絲線,這刀口的一線鋒銳,正是他剛剛親手打造完畢的陌刀!
用彈簧鋼做刀身,用炮彈鋼和渦輪鋼做刀刃,現代科技特彆打造,又混合了大唐軍魂的超級陌刀!
沈樂不知哪裡來了一股力氣。他像剛剛被拉入記憶一樣,左腿支撐,右腿蹬地,雙手緊握刀柄,旋身揮刀——
斬!
一刀橫過,勢如破竹。那黑沉沉的鐵骨朵,那身覆蓋嚴密的沉重鐵甲,那鐵甲下麵的身體,全部一刀兩斷!
一刀之威,幾乎連聲音都斬斷了。這片小小的戰場上,一時間萬籟俱寂,隻剩下斷腿馬匹哀鳴著,打著響鼻,拚命用腦袋去拱主人的上半截身體;
還有“咕嚕嚕”的輕微氣泡聲,伴著大堆大堆的內臟,不斷從鐵浮圖的腹腔當中湧出,軟塌塌的,堆了一地……
再看那柄陌刀的時候,多出來的那一截,手柄上剛剛纏好的絲線,乃至刀刃上新添的一痕鮮血,已經全然消失不見。
手中仍然是半截斷刀,輕輕顫動,刀尖鮮血不斷跌落。
而麵前的那個鐵甲敵軍,也並沒有被一刀兩斷,隻是麵甲縫隙裡麵咕嚕咕嚕,不停地湧出鮮血。
舉目四望,這一片戰場上,戰兵殘卒東歪西倒,呻吟不絕。敵軍已經退了,隻剩下幾十個白發唐軍,在戰場上步履踉蹌,一個個翻尋屍首。
翻到是自己人,就看看有沒有氣息,有氣兒便努力救一救;
翻到是敵人,不管有沒有氣,先補一刀再說……
“原來如此……”
沈樂慢慢低頭,再次看向手裡的斷刀。指尖從刀身上小心掠過,感受著刀身的凹凸不平,和刃口的翻卷開裂:
“你也希望……當初如果是一把寶刀就好了……如果是一把怎麼砍都砍不斷,怎麼砍都非常鋒利,隨便就能把敵人一刀兩斷的刀就好了……”
那麼,你後來,又怎麼樣了呢?
沈樂在戰場上搜尋了一遍,找回另外半截斷刀,慢慢回城。返回於闐城內,來到軍需處,當頭就挨了一盆冷水:
“沒有了。”
“什麼沒有了?”
“替換的陌刀沒有了。”軍需官光著個腦袋,隻有寥寥幾根白發稀疏飄搖,兩手一攤:
“庫裡沒有刀了!沒有陌刀了!這等金貴玩意兒,打一把就要一個大匠帶著幾個徒弟,足足打造一個月!
你們一戰就砍壞了五六十把陌刀,哪裡還有多的!!!”
沈樂呆站一會兒,拖著斷刀,慢慢轉身。這種高強度、大重量的鋼刀,是當時冷兵器的巔峰,自然,也是冷兵器製造技術的巔峰——
然而即便如此,安西四鎮地處偏遠,人口稀少,想要大批量裝備陌刀,多半也是靠中原撥給兵器。
現在,安西四鎮和長安之間,交通斷絕,已經足足幾十年了……
“滿城儘白發,死不丟陌刀。”嗬嗬,嗬嗬……可是誰能想到,還沒到城池陷落的這一刻,陌刀,已經沒有了……
他拖著步子,一步慢似一步,一步慢似一步,走出軍需處。轉了兩三個彎,來到鐵匠鋪,就看到那裡人聲鼎沸,軍士們爭先恐後:
“這把刀卷刃了幫我修一修!”
“這把刀崩了口子,幫我加點鐵,重新打一打!”
“這把刀砍彎了……”
沈樂耐心等了許久,才排到一個老師傅,遞上自己手裡的兩截斷刀。老師傅隻看了一眼,立刻搖頭:
“修不好。”
“啥?”
“這刀修不好了。勉強給焊上,原先斷開的地方,砍一下還是要斷開,反而誤了你的性命——把它拆了,改一改,做成彆的刀吧!”
哪怕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聽到這一番話,沈樂還是心情激蕩,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這是陌刀!
這可是陌刀!
戰場無雙利器!
就不能再救一救嗎?
他咬一咬牙,轉身奔回住處,在箱子裡拚命翻找。好一會兒,找出一條革帶,上麵的金帶銙七零八落,已經去掉了一半。
他撬下半枚金帶銙,猶豫一下,又撬下一枚,拿著這寶貴的金器奔回鐵匠鋪:
“這些給你!不夠我還有!求您幫我把他修好——求您了!”
“還是拆了吧。”一個沉甸甸的手掌驀然按到肩上。身邊,七八個將士,工匠,已經齊齊低頭行禮:
“將軍!”
“我知道你很為難,也知道,你舍不得自己性命相連的兵刃。可是阿李,我們的兵器已經不多了,越來越少,補充越來越難……”
來者正是於闐守將,之前派他遠去長安,向天子奏報的那位將軍。
這會兒,他的語速慢吞吞的,帶著老人特有的遲緩,唯有一雙眸子依然清明:
“每一個箭頭,每一塊鐵,我們都要珍惜。拆了吧,這把刀拆了,還能造兩把小一點的刀子,或者造些矛頭……”
不用他說,沈樂也能看得出來,這傷痕累累的斷刀要真改成橫刀、樸刀,怕是形製不合,沒那麼容易改。
反而是造矛頭容易一些——
“熔煉,鑄造,都很快。最簡單的法子,是把鋼刀砸成碎片,一片一片嵌在木棍頂上,好歹也算個長矛。”
沈樂長長歎息。他萬般不舍地把斷刀交了出來,看著那老工匠掄起錘子,砰砰幾下,將斷刀砸成十七八片。
學徒們圍攏過來,七手八腳撿起碎片,挑選形狀合適的,準備直接往木棍頂上嵌,形狀不合適的,再回爐熔煉。
沈樂怔怔地站著看了一會兒,忽然心裡一動,俯身撿起幾枚碎片:
“雖然如此,我實在舍不得它……大匠,能否勞煩你把這幾枚碎片粘在一起,好歹讓我留個念想?”
這個並不難,也沒有匠人會在這時候,拒絕一位百戰老兵的請求。
倒點硼砂,倒點焊料,嘩嘩幾下,沈樂就拿到了一塊形狀一言難儘的古怪鐵塊:
捧在手裡左看右看,分明,就是他從矛頭裡拆出來的,那枚奇怪鐵塊的樣子……
“原來你是這樣來的……”
沈樂輕輕歎息。他裹著鐵塊返回自己住處,閉目養神。仿佛睡了一覺,又仿佛根本沒有睡著,恍恍惚惚間,軍鼓又響——
他還沒有睜開眼睛,已經本能地彈跳起來,伸手摸索。披甲,上城!
上得城頭,外麵黑壓壓一片,一直連到天際儘頭。沈樂手扶城牆,舉目望去,不由得暗暗心驚:
“前麵那一仗,我們……”
白打了?
明明殺了那麼多人,明明連陌刀都砍斷了,明明我們自己也犧牲了那麼多戰士……
為什麼,敵軍還有那麼多人,遮蔽滿了視線?感覺,我們就算能頂住攻城,也沒法把他們的大軍,打退一次又一次啊!
鼙鼓擂動,號角長吹。雜亂的馬匹、駱駝緩緩向前,約束著大批大批身穿麻衣的百姓,各執木棍,迤邐向前:
“開城!”
“趕緊開城投降!”
“看看你們這些老兵,頭發都白了,還顫巍巍守在這裡,有什麼好守的!
趕緊降了,趁著還有口氣,一人抱個婆娘生娃娃去,死了還能有一炷香火!”
沈樂勉強聽得懂這幾句。接下來的內容,就基本上沒有聽懂,隻能聽到鴃舌啁啾,全是胡人腔調。
身邊哢嚓一聲,卻是一個同袍臉色鐵青,從城牆上掰碎了一塊乾土:
“他們是漢人啊……”
“他們都是漢人啊……”
那個同袍聲音顫抖,又是憤怒,又是痛惜。沈樂移開目光,無聲輕歎:
漢人學得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絲路斷絕,河湟斷絕,安西四鎮和中原之間的大片地區,長期被吐蕃、回紇統治。
而這些異族,大肆欺壓漢人,甚至禁止漢人學習自己的語言,強令學習蕃語……
時間一長,很多年紀小的漢人,甚至已經忘了自己的文字,忘了自己來自何方……
“事已至此,我們又能怎麼辦呢。”他整頓一下鎧甲,緊一緊手中長矛,鬆開,再緊一緊,再鬆開:
“隻能撐一天是一天,撐一年是一年了……總不負大唐……”
“是的,總不負大唐,不負天子!”
天子負不負我不在乎,反正我隻是來體驗一把的,但是,我也想和他們血戰到底。
沈樂默默吐著槽,做好了拚殺到最後一息的準備。這一輪拚過去了,敵人被打退了;
下個月,又有馬匪遊騎過來,劫掠牧民,殺戮軍士;
到了冬天終於安靜,安穩度過一個夏天,秋高馬肥的時候,吐蕃人再次大舉進攻……
沈樂甚至感覺有點麻木了,不知道這一段記憶要持續多久,也不知道是不是等到與城偕亡,就是一切的儘頭。
然而,當他拚殺過不知幾輪,城裡老兵漸漸稀少,敵人越來越多之後,卻終於有一天,被將軍叫到了議事廳:
“阿李,我有一個重責大任予你。”還是一樣的話語,還是一樣的目光,隻是,將軍已經老了,當前承載沈樂精神的這具身體,也已經老了:
“我可以相信你嗎?”
“請將軍示下!”
沈樂低頭握拳,以手叩胸。將軍輕輕地點點頭:
“於闐城怕是守不住了。要麼這個月,要麼下個月,我估計,沒法再撐太久了。但是,我們不能讓大都護一點沒有準備——”
他殷切地望向沈樂:
“阿李,你代我傳信給大都護,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