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闐城怕是守不住了。
其實,彆說讀過曆史,從後世知道結局的沈樂,就連現在的於闐守將,乃至於闐城裡上上下下的將士,甚至於闐國王……
是的,於闐還是有國王的,理論上,這座城雖然有唐軍駐守,行政上還是歸於闐國王統治,而城內的子民也有一半是於闐本地人……
他們也知道這裡怕是守不住了。甚至,就沈樂這具身體,之前得到的消息,於闐國王已經意動,頗有些傾向於回紇人;
而城裡和四鄉的於闐本地人,也有諸如“投向吐蕃不就好了嘛,我們為什麼要為唐人打仗”這樣的說法。更不用說,外部情況,也是越來越糟:
安西,北庭,一直互為犄角,並力抵擋吐蕃人的進攻。然而去年,就在去年,北庭陷落……
北庭大都護、伊西節度使、寧塞郡王曹令忠,前些年已經去世了。繼任的北庭節度使楊襲古退守西州,聽聞也已經戰死。
現在,就快要輪到於闐了。
沈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是用力點點頭。將軍欣慰地笑了一笑,抬手想拍他肩膀,卻最終還是放了下來,轉身在箱子裡翻翻,捧過一本書冊:
“這是到現在為止,城裡還活著的所有將官、士卒及其家眷,以及城裡唐人百姓的名冊。你帶走,交給大都護……莫要……”
莫要,讓大都護忘了他們,莫要讓大唐忘了他們!
沈樂奮力敬一個禮,帶上書冊,轉身離帳。一路上,緊緊捧著書冊不肯放手,卻又不敢用力,唯恐把書冊捏皺,唯恐手汗把封麵沾濕。
這真的是太珍貴的史料文物了……
如果真的能傳承到現在,能夠來到文物修複工作者,曆史研究者的手中,他們該如何狂喜啊!
他快步返回自己住處,在書案上小心放下書冊,擦乾、擦淨雙手,這才屏息翻開。一看之下,大失所望:
書冊上一個字都沒有。
或者說,整個書冊朦朦朧朧,像是蒙著一層白霧。沈樂用儘目力,也沒有辦法透過白霧,看清楚它上麵的任何字跡。
這是,記不得嗎……
是這套盔甲的主人,這柄陌刀的主人,並沒有看過這本書冊,還是他看的時候,沒穿盔甲,陌刀抑或長矛不在身邊,無法傳承記憶?
沈樂嘗試幾次失敗,終於廢然歎息,合上書冊。
他到底還是在盔甲、陌刀傳承的記憶當中,就像在一個全息遊戲當中,遊戲製作者沒有做出來的東西,他就翻不開,看不到……
可惜,太可惜了。如果他是真的暫時穿越過去,他還能把這本書冊,抄錄一遍,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下來,期待它能傳承到千年之後;
但是,這隻是一段記憶,他
唉,走吧,走吧!走完這一段路,走到龜茲去,走到安西四鎮,堅持最長的那個地方去!
沈樂整頓好東西,起身出外。和上一次一樣,他召集了一隊人民,連他十個人,準備停當,踏入沙漠。
莽莽黃沙撲麵而來,沈樂伏在駱駝脖子後麵,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上一次去龜茲,在這具身體的記憶當中,是十年之前。對於他來說,仿佛是幾天之前,也仿佛是幾個月,一兩年之前?
然而此刻,不知為何,他也好,這具身體也好,都泛起了恍如隔世的感覺……
上一次,十個人走進沙漠,一個人最後走出來;
這次,十個人走進去,能有多少人走出來呢?
然而這一次沙漠之行,比上次要艱難得太多。十個人出發,不到二十裡路,就遇到了吐蕃遊騎,力戰得脫,卻已經折損了三人;
再走了一天,在泉眼附近,又遇到了一夥馬匪。雖然遠遠射箭,射死敵方一人,己方沒有折損,卻傷了一頭駱駝;
第三天,泉眼已經消失,不得不掘井取水。一群人輪換守夜,好容易等到黃乎乎的水填滿了井口,大家才裝了一半水,驀然間,弦聲鳴動!
“敵襲!”
“敵襲!!!”
這一晚他們還是挺過去了。而沈樂,解下他那條消失了一半金帶銙的腰帶,在腰帶背後,鄭重的連續刻了幾刀。
左邊一刀,一個夥伴永遠留在了這裡;
右邊三刀,橫,豎,橫,敵人丟下了三具屍體……
他不會忘記。
永遠,不會,忘記!
第四天,一切平安;
第五天,又沒有找到泉眼,必須繼續掘水;
第六天,遇見了一夥沙盜,但是沒有打起來,沈樂用一枚大唐天子賞賜的金帶銙,向他們購買了五皮囊水,和一袋肉乾;
第七天,又一場戰鬥,他們失去了所有的駱駝;
第十天,沈樂失去了最後一個夥伴……
又隻剩下他一個人了。沈樂已經扔掉了裙甲和脛甲,扔掉了護膊,將背心式的鐵甲鋪在沙麵上,用皮繩拉著,裹著水囊一步步向前。
還有一半的距離,還有至少一半的距離,而這具身體,也遠不是十年前的壯年,武力值也下降了非常多……
但是他一定要走出去,他還能走,他還揮得動陌刀!!!
走!
走!
走!
他奮力抬起右腿,踩進沙堆。柔軟的沙子立刻向兩側退開,把他的鞋底,鞋麵,乃至半截小腿,全都吞沒進去。
沈樂耐心等待片刻,直到右腿不再下陷,這才身體前傾,雙手握住長矛,努力往下插。
用右腿往下蹬、雙手撐住長矛的反震力,帶動左腿從沙層裡拔出——
好!
又走了一步!
繼續!再走——七八十步,應該就能到這個沙丘頂端,就可以滑下去了!
沈樂感覺,這輩子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現實當中都不談了,到他能進沙漠的時候,他甚至已經可以自如飛行;
而在鐵甲帶來的夢境當中,哪怕是上一次,他也沒有失去自己的坐騎,也不至於,需要徒步走過這漫漫沙漠……
皮靴早就磨破了。砂礫毫不吝嗇地從大腳趾處,從小趾處,從每一個破洞裡灌進皮靴,再隨著抬腳的動作從皮靴內部流出來。
一出一入,再加上踩下去、抬起來的動作,不知道多少砂礫磨在皮膚上,刺痛著已經打了水泡的腳底。
這種苦頭,他在現代絕不會去吃,甚至哪裡刮破了都要立刻拍治療術。
但是現在,他隻是仰頭看一看星空,確定自己沒走錯方向,然後麻木地插下長矛、撐起、踏出一步;再拔出長矛、插下、撐起、再踏出一步……
爬到沙丘頂上,順著沙丘滑下去,仰躺著鬆一口氣;再奮力撐起來,再繼續走……
走到月上中天,走到筋疲力儘,走到深夜時分,沈樂才尋了一個頂上長著紅柳樹的沙丘,努力開始掘井。
掘到下麵有微微水漬,他才轉到避風處,裹緊身上已經破爛的羊皮襖,努力蜷縮成一團。解開腰帶,翻過來,在腰帶內部咬著牙刻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