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鬼聽了,臉色訕訕的。
他明白,林不隱說這個話的意思。
他知道——林不隱是早知曉他沒有死,也便沒有替他擔心。
然而林不隱現在那麼說話,其實是把他當作了朋友。
——朋友,總讓人牽掛的。
畫鬼的眼眶,忽然濕潤。
他重重的一拍桌子,叫道“林不隱,你罰我酒吧!一百、一千杯也可以。”
林不隱大笑“你那麼嗜酒,罰你喝酒,豈不是便宜你了?”
畫鬼,便似乎一個孩童偷糖被抓,不好意思的自己笑起來。
驟然,他的目光凝住,直直盯著窗外。
畫鬼和林不隱此時在的地方,是問天酒樓的二樓。
——雕花的木窗,不高的二樓。
在窗外,樓下。
林子大了就什麼鳥都有,在人氣旺的地方,也同樣,什麼人、什麼鳥兒都會出現。
現在就有一個老乞丐,趴在問天酒樓外的大門口,又哭又喊“你們又是誰把我的小灰踩死了?”
“小灰”,是一隻鳥的名字。那隻鳥,是一隻烏鴉。
誰也不知這隻烏鴉是怎麼死,而且誰也不知道在它涼屍以後,又是哪個缺德鬼把它扔到了這裡。
老乞丐卻越哭越起勁,好像這烏鴉是他的親生兒子。哭了好一陣,他乾脆就在大庭廣眾下,脫起身上裡裡外外穿了好幾層的衣服。
那根本不能再叫“衣服”,又臟又破,黑糊糊的,發出一股令人完全無法想象的惡臭。這,簡直就是一塊剛從古墓中撿出來的裹屍布!
這個時候,明明誰都蹊蹺地覺得,這一隻烏鴉死屍,來源怪異——懷疑它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凍死餓死之身。
卻誰也不能,也不敢百分之一百去判斷它,確實不是這個老乞丐一手喂養的小鳥兒。
因為他哭得實在太可憐了,隻要長了人心的人見了,恐怕都會吃不好又睡不著。
老乞丐這會好像死了第二個小灰一般,眼淚都沒有了。
幾個雜工從酒樓裡麵飛快奔出來,其中有一個手上還拿著一隻燒鵝,跑到跟前叫了一聲“喂,給你了,快吃了吧——”
實在是厲害——這個老乞丐簡直無中生有,敲詐的手法,比當年的裘千丈前輩“無敵鐵掌水上飄”還厲害,完全不需要任何成本,就連準備一隻死鳥的工夫和體力都不用了;隨地指鹿為馬,認養烏鴉,便使天賜的死鳥變成了“問天”的燒鵝。
可憐的老乞丐,忽然不哭也不鬨了!
於是,客人們又有興致吃自己剛剛才點的好菜,剛才他們都實在不能讓人間慘劇、眼睜睜發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臟兮兮的街麵上,爬著那老乞丐,一直都顫巍巍地趴在酒樓的門口。
老丐的手裡正抓著肥大的燒鵝,嘴上吃個不停。
在他麵前,卻突兀的出現了一雙腳,穿的是一雙做工彆致的繡花鞋。
“天竺魔丐——”在打招呼的無疑是個女人,聲音好聽。
老丐吃得不亦樂乎,冷不防被人打攪,便有些不開心了。
他盯住那雙腳看了老半天,嘴巴咀嚼著抬起頭,於是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人。
女人眉似遠山,鼻如玉雕,水汪汪的眼神正望著老丐。
老丐已伸手擦著嘴上的油花,腰杆陡然筆直,整個人的氣度突然變了。
雖然他還是穿著爛衣,坐在地上;可此時任何人看他,都覺得那是一個身著華服、高坐在大堂上的王者。
天竺魔丐,確實也是王者,用毒的王者。
老丐耷拉著眼皮,眼神卻尖銳,望住那個女人,懶洋洋道“你又找我來了——”
女人一身的黃衣,呆立不動,似乎很拘謹,又似乎對老丐十分敬畏。
樓上,畫鬼丁天盯著天竺魔丐,臉色一變再變。
林不隱的臉色也有點變了,因為他認出那個女人,就是天天。
畫鬼看著林不隱,感到很是奇怪,問“怎麼,你認識那個女人?”
林不隱道“是的,我就是跟著她才來到這裡。”
畫鬼的臉色似乎有些古怪,道“其實我也是。”
林不隱便想起什麼來,道“難道,她就是那個作怪鳥畫的女人?”
畫鬼已經點頭。
林不隱道“卻不知,那魔丐怎會出現在這裡?”
天竺魔丐,全身帶毒,用毒至尊。
可能有人走在他身後,喘幾口大氣都會中毒不淺。
林不隱並沒有奇怪,堂堂的用毒高人也會淪落到要飯的地方。
他早聽說了,魔丐喜歡作賤自己,腰裡明明藏著幾千兩的銀票,還是要跪下身子去乞討。
這,無疑是非常明顯的一種自虐傾向,幾乎無藥可救。
畫鬼忽然悠悠歎了口氣“林不隱!你還是彆去管這個毒怪物怎麼在這吧,因為有些事你還是永遠彆去了解的好,那畢竟太醜陋。”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古怪,也不知落在哪裡,飄忽不定;似乎正看得很遠,又似乎看得很近。
林不隱再去看窗外時,魔丐與天天都已在原地不見。
街麵上,有很多人還在議論著什麼。
因為他們都感到好奇,那麼漂亮乾淨的一個女子,居然攙扶著一個渾身惡臭、老得掉牙的臟乞丐,煙視媚行去了。
inf。inf(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