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揚州的古街上人來人往,喧囂熱鬨。
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商鋪徐徐燃起了燈火照亮,與輝光共同點綴著橫亙在城中的河道,放出絢爛奪目的光彩。
臨近夜市,哪怕是冬季,也是揚州城愈發熱鬨的時候。
倏忽之間,馬蹄聲由遠及近,官道上兩道身影匆匆掠過。
在得知問題可能出現在鮑家時,林如海和嶽淩第一時間便敲定了主意,先往鮑家走一趟。
一麵趕路,林如海一麵與嶽淩闡述著鮑家的近況。
“揚州一直以來,有八大總商,而如今卻要慢慢成了六大總商了。”
“這其中愈發鼎盛的鮑家,一直以來都是個義商,少有作奸犯科之舉,家風清正,每次捐輸倒也積極。”
“譬如前一年,解蘇州之急時,也正是由他家來操持此事。”
“你也曾因雙嶼島之案,牽扯過幾個鹽商,其中並不包含他家。”
“不過,因為被你懲治的兩家鹽商家業有失,財力每況愈下,已經將一部分販鹽之地交到了鮑家手上,他家銷量有增倒也是有因可循。”
“一會兒,我們先禮後兵,先讓他自查。鹽商勢力盤根錯節,鮑家又隱隱約約有被推上商會之主的趨勢,此事實為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可大意。”
久曆官場的林如海,向來以成熟穩健而著稱,他不希望卷起太大的風浪,不像嶽淩一般,一路砍殺過去自是情有可原。
也著實如他所說,兩淮鹽商動搖,那是半個大昌的百姓,吃鹽都要受到影響。
穩定,是為官的第一要義。
嶽淩微微頷首道:“先去會一會這鮑家家主,看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吧。”
兩人不告而訪,疾行奔往鮑家園林,本也是不想給鮑家家主準備的時間,即便鹽院中有他收買的眼線,也還是比不過他們這兩匹快馬的。
林如海和嶽淩還特意選了人流並不多的府衙大路,穿過城中心,往南城去鹽商的園林。
可等路過府衙大門時,卻見外麵是裡三圈,外三圈的圍滿了人,黑壓壓連成一片,根本無法順利通行。
嶽淩眉頭微皺,按理說這時辰,已經到了府衙的下衙時辰,卻是還有這麼多人堵在大門前看熱鬨,實在異常。
也不由得因此多想了幾分。
林如海同樣皺眉望著,臨近打聽了之後才知道,是有人來府衙越級上告,正在衙堂前領五十下鞭笞之刑。
嶽淩牽馬擠過人群,望著堂前有個婦人,正被麻繩綁在長條桌上,口中塞了棉絮,身上的粗布麻衣被抽得破破爛爛,紅腫的傷痕肉眼可見,便不禁皺緊了眉頭。
林如海見之,暗歎口氣,搖頭道:“此為律法規矩,見這農婦應當是自鄉下來,不去縣衙報案,來府衙,為免擾亂刑罰案件,都要先領五十鞭。”
“《洗冤錄》也不少有故意越級擾亂刑罰的案件。”
嶽淩低聲道:“她若來縣衙報官,必然知道這個規矩,但還是願意受刑,且這刑罰也不輕,一個女子皮開肉綻隻為求公道,想來也是必有冤情了。”
“實在不該打這麼重。”
嶽淩前進一步,欲要阻攔行刑的衙役,卻是又被林如海拉住了手臂,勸解道:“你憐貧惜弱,與玉兒真是一個模子刻成的。”
“隻是這府衙也是按規矩辦事,倘若你以巡撫身份,以勢壓人,枉顧律法,必然要招致禍患。”
“且我鹽務和府衙,乃是涇渭分明,互不相乾,你又是卸任巡撫,要歸京之身,更不該乾預府衙辦差。”
“彆忘了,我們是為什麼事出來的。”
嶽淩心下一沉,此情此景未嘗不會是有人故意作秀,攔截二人行動的嫌疑。
在為官之道這方麵,林如海的確比自己成熟,穩重得多,嶽淩便聽從他的建議,再與身邊人打聽,到底這婦人是有什麼冤情。
“二位官爺,方才草民也是聽了個一知半解,似是這農婦的孩子在四月入揚州來鄉試,後來便不知所蹤了。”
“這農婦是衡陽人,因為人出了縣衙,縣衙也找不到人,便就一直拖著不辦。這臨近年節,肯定是想孩子了,才告到這府衙來。”
嶽淩輕歎口氣,暗暗記下道:“倒也是個可憐人。”
“官爺一看就是個好官,天底下比這可憐的人,還多著呢……”
……
揚州南城,鮑家園林,
正堂上,八幅鏤刻《鹽法圖》的雲母屏風,隔絕出兩方天地。
正中央的一條酸枝木茶案上,鑲著兩淮鹽場的全景銀絲嵌畫,雕工精湛絕倫,可堪比《清明上河圖》之景。
廊柱之間,飛簷鬥拱,穹頂懸的鹽晶吊燈,是為這鹽商巨擘的獨特家私。
再善良的鹽商,其生活都極為奢靡,是外人無法預想。
此刻,鮑家家主鮑誌道卻正是怒不可遏,在堂上撒著火氣。
折起門下竹條,一下下的抽在兒子鮑麟身上。
“你個不肖子孫,今日我不讓你吃了這個教訓,我便不是你爹!”
鮑麟跪在堂前,一動不動,任由竹條如同雨點一樣落在自己身上,衣服漸漸被道道紅條所拱起。
聞訊趕來的婦人,一進門便撲在了兒子身上,哭道:“老爺彆打,彆打了,要打死他,不如先打死我,讓我們娘倆黃泉路上也有個伴。”
擦拭著兒子眼角的淚珠,婦人哽咽不止,“傻孩子,你爹打你,你為何不躲,也不走?”
鮑麟偏開頭,不去看可憐的母親,疼痛傳遍全身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做了錯事,應當受罰。”
此言一出,並沒讓鮑誌道好受,反而讓他盛怒更加了幾分。
“知錯犯錯,罪加一等!你先滾開,不然我連你一塊打了!”
婦人上前跪地哭訴,周圍仆人也趕忙拉開勸架,才讓鮑麟得以逃脫,將破碎的衣物往身上提了提,想要快步離開大堂。
“站住!”
鮑誌道呼喝了一聲,重重靠在椅背上後,長長籲著氣,垂頭怒視著倒地不起的婦人道:“今日他鑄下大錯,追根溯源便是被你慣壞了?豈不聞,我鹽商的規矩?嫡子不成器,如何擔得起這麼大的家業?”
婦人擦拭著眼淚,小聲解釋道:“麟兒還小,怎能不犯錯?老爺年輕時,也沒少犯了這些錯。”
鮑誌道挑了挑眉頭,怒氣還是未消,“罰他去祖地駐足半年思過,年節也不得歸來,誰也不準去探望他!”
鮑麟行禮道:“謝爹爹,孩兒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