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原本歡鬨的聲音,隨著林如海的一句喝止,慢慢平息下來。
可當眾人再看向林如海的臉時,須眉皆被麵粉染白,似唱戲一樣撲了個粉底,又都忍俊不禁。
這滑稽的模樣和平日不苟言笑的林禦史實在差彆太大。
林黛玉訕訕的收回了手,尷尬笑著道:“爹爹,你回來啦,這……這會兒也該用膳了,女兒正要去尋你呢。”
取了一旁手帕,林如海擦了遍臉,深深皺起了眉。
麵前,一個一臉無辜的嶽淩,一個訕訕賠笑的丫頭,實在讓林如海看得頭大。
看似表麵乖巧的兩個人,他不在的時候,便就能這般無拘無束的打鬨,再想他們住在一塊的時候,那還不知有多放肆。
可林如海又無力改變,多想還是庸人自擾之,暗歎口氣,隻好不再計較,“府裡雖不來外客,也不得將堂鬨得這般模樣,好生拾掇一遍,過會兒晚膳再來喚我。”
“嶽淩,你來同我出去走走。”
“啊,我?”
被林如海叫到名字,嶽淩還是略感意外,回首瞧了林黛玉一眼,卻見她吐著舌頭扮鬼臉,一幅幸災樂禍的笑。
嶽淩無奈笑笑,跟在林如海身後,走出了大堂。
林府是典型的江南園林風格,一出大堂,便能登上一處遊廊,徑直來到池塘中央的亭台上。
嶽淩綴在林如海身後走著,廊簷下卻是林如海突然駐足。
“兄長可是要問案情的事?”
林如海手扶欄杆,搖了搖頭道:“非也。”
時值除夕,氣候驟然降溫,天空中慢慢飄起飛雪,零落枝頭上,沁入池塘中。
林如海口中呼著白氣,思緒卻已是飄遠了,半晌才徐徐開口,“當年玉兒離府時,也是過了這一個年節,算算已近八載。”
“倒沒想到,當初一個誤會,能釀成現在這幅局麵。”
林如海歎息著搖頭。
不是過問公事,而是打起了感情牌,嶽淩都不禁有些緊張起來。
畢竟是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兒,還是以不同輩分的身份,嶽淩心中難免還有些愧疚。
搔了搔頭,一時不知該接什麼話。
“不得不說,玉兒歸來時,見她身子無恙,且更活潑好動了,我心裡倒是有幾分感激。這些都離不開你多年的悉心照料。”
林如海偏頭看了嶽淩一眼,又歎息起來。
“她娘走得太早,這八年裡我又沒儘到父親的責任。你們相伴日久,她越來越依賴你,也是人之常情。”
“倒是我,一直想要將曾經虧欠她的都補回來,如今想想,也隻是我的私心作祟罷了。”
“歲月流逝,沒什麼是可以補償的。就像我當初初臨揚州府,諸事不順,根基淺弱,一心撲在官場之上,未對她娘有太多關懷。如今念起自是滿心虧欠,卻也於事無補,世事難料啊。”
林如海的語氣越發平淡,隻是話語中包含的意思卻愈發深刻。
嶽淩能體諒林如海作為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的自責,以及想將心底的虧欠,都補償在林黛玉身上。
抖了抖肩上的雪花,林如海道:“實不相瞞,我最憂心的便是玉兒的婚事,有沒有人能與她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玉兒自小是個藥罐子,嫁入高門肯定不成,賈家老太太便來信,要接她入京照看。”
“有長輩在身邊教養,我倒是也能放心一二,專於公務。隻是如今來看賈家的現狀,也幸好沒去榮國府。”
“榮國府那一灘爛泥,今日倒也不必多提了。”
林如海擺了擺手,再負手而立。
“不過,我倒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你會成為照料玉兒的人,甚至都走到了這一步。”
林如海苦笑著搖頭,“說好也不好,說對也不對,實是讓人糾結得厲害。”
說著,林如海轉過身,從懷中取出了一方木匣,抽開蓋子,裡麵是錦帕包裹著的飾物。
林如海小心翼翼的展開後,滿眼的懷念,與嶽淩一觀,歎道:“這是她娘生前最喜歡的簪子,曾幾何時,剛有玉兒的時候,我們打趣說,這簪子用來給她做嫁妝。”
那簪子的確精致,簪頭是以極為精巧的錯金銀技法雕出的重瓣並蒂蓮,花心嵌著拇指大的玉髓,其內天然紋理恰似雙喜篆字。
簪身通體鎏金,十二根金絲撚作的鸞鳥自花萼展翅,鳥喙共銜一掛七竅玲瓏金絲球。
工藝及用料皆為頂級,出自宮中的飾物,也就堪堪到這種程度了。
而在林如海眼中,這並不是一根簪子,更在它的身上,看到了當年床榻之上,他抱著妻女,談天說地,閒聊瑣事。
當時,卻以為是平平無奇的日子,今日卻成了追憶。
將金簪重新裝好,林如海一臉感懷,猶豫著還是將其交到了嶽淩手上。
“這些天以來,我也想清楚了,即便是我心中有虧,想要彌補玉兒,那其實也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她如今並不缺什麼,你將她照顧的很好,將來也望你彆辜負了她。”
嶽淩沒有推辭,這是一份感情的托付,嶽淩鄭重的接了過來,收進懷裡,“兄長放心,我會好生照顧林妹妹的,三生三世。”
石亭的不遠處,林黛玉踩上了廊道,左顧右盼的尋著林如海和嶽淩的蹤跡。
百無聊賴的捧起一片雪花,融化在手心裡,又被林黛玉輕輕吹散,“奇怪了,兩人去那裡了,紫鵑不是說看見在這邊閒聊著嗎?”
林黛玉複又往裡麵走著,直到靠近了,才見到石亭中兩人在說話。
話音夾雜在冬風裡,斷斷續續。
入目間,是爹爹取出了一根極為精美的金簪,交給了嶽淩。
嶽淩又深深的鞠了一躬。
林黛玉驚愕捂嘴,簪子的意義非比尋常,而看爹爹如此珍視的態度,她便猜到定是娘親的遺物無疑了。
由此,林黛玉又不由得多靠近了幾分,聽著二人的對話。
“我會好生照顧林妹妹的,三生三世。”
聞言,林黛玉激動的雙手捂嘴,以免不經意間出聲讓兩人發覺。
“我對你知根知底,了解你的秉性,也沒什麼好質疑的,不過,話先說在前,還是要約法三章。”
林如海板起幾分臉色,道:“首先,在你二人還未正式成親,不許有過於親密的舉動。”
嶽淩微微訝異,“這過於親密,是怎麼個說法?”
林如海皺了皺眉頭,“你我都是男子,還用我挑明了說嗎?”
嶽淩訕訕一笑,不再吭聲了。
“其二,玉兒嫁到你府上,必須是正妻,不可有同妻,且三書六聘無不能缺,在場麵上,你身為安京侯,不能虧待於她。”
嶽淩坦然道:“這是自然。”
最後,林如海沉沉歎了口氣道,“其三,也是我最擔心的,倘若她因病體之由,誕子不利,你不可逼她。”
嶽淩微微一怔,轉而又是苦笑,心底暗暗腹誹道:“林妹妹今日可不是那個病弱的藥罐子了,連健身操都能一氣跳半個時辰,要說倒拔垂楊柳或許有些過分了,可身體還是強了太多。”
“再者說,現代醫學常識,也是得等二十歲之後,女性發育完全了,才好要孩子。怎麼會如今日這般,生孩子便如同在鬼門關上走過一樣。”
當麵,嶽淩還是連連點頭,“兄長放心,我一定遵守。”
林如海頷首道:“好,時辰也差不多了,回去用膳吧。”
林如海抬起腳來,腳步卻有些虛浮,顯然是因為方才情緒波動過大,一時還沒平複過來。
才走過一處欄杆,就見在廊柱之後躲藏著一人,當是偷聽聽得入迷,還未來得及溜走的林黛玉。
滿臉紅彤彤的,不知是凍得還是聽了裡麵講話羞得,二人走過來,林黛玉也隻好垂著頭看腳麵,不敢吭聲。
林如海挑了挑眉,“你都聽見了?”
林黛玉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內心十分糾結,不知是該說聽見還是沒聽見。
林如海搖了搖頭,無奈道:“女大不中留,你們說說話吧,早些回來。”
說罷,林如海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鵪鶉似的林黛玉慢慢抬起頭,頂著紅燈籠似的臉頰,眨了眨眼,望向嶽淩。
嶽淩看了看林如海蕭瑟的背影,再看向林黛玉,兩人不約而同的笑了出來。
嶽淩順勢將林黛玉攬了過來,笑著道:“聽到了?你爹爹都同意了,現在,不必再為此事糾結了。”
林黛玉撅了撅嘴,偏開頭,羞澀道:“哼,我可還沒同意呢,嶽大哥還沒問過我的意見!”
嶽淩想了想,嘴邊玩味一笑,道:“那好吧,等我有空了再問,先去用膳吧?”
林黛玉氣哼哼的跺了跺腳,“那你先把東西給我。”
“什麼?”
嶽淩眨了眨眼,佯裝不懂。
“簪子呀,那是娘親的,就是我的。”
嶽淩從懷裡取出木匣,揚了揚道:“是這個嗎?”
林黛玉眸中亮閃閃的,連連點頭,“是,是,快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