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監牢,
潮濕的青磚牆上布滿了黴斑,陰暗的牢房中腐朽的氣味刺鼻難聞,賈家一眾嬌生慣養的,便是沒動用刑具,隻在牢中關了一日,便已是滿臉懨懨,沒了精氣。
賈母蜷縮在牢房一角,身下坐著的,再不是她房裡的貂毛墊,隻有些枯草,連地上那股潮氣都隔絕不開。
而賈母也無心計較了,蜷縮著身子,雙目無神,思緒更不知遊離到何處去了。
這一夜她更是根本沒睡下。
隻要她疲倦的一合眼,耳邊定會回蕩起嶽淩和賈元春的話來。
賈家陷入如今這個境地,落得抄家滅族的下場,責任到底在不在她身?若應了賈元春所說,她下了陰曹地府又如何麵見老國公呢?
賈母期待事情有所轉機,卻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了。
萬般愁思,再有臨近牢房不停的嗚咽聲,便更令賈母煩躁。
可眼下賈母也沒什麼威信來管束旁人了,隻能聽著這斷斷續續的哭聲。
哭聲的來源便是隔壁的王夫人和寶玉。
寶玉金枝玉葉,自幼便享受榮華富貴,哪裡住過這般牢房。
舊時他最嫌棄的汙穢,如今自己卻沾惹了滿身,腐氣怕是洗也洗不掉了。
尤其是昨晚送來的牢房,一碟看不出是什麼的爛梗菜,和猶如泔水一般的湯,散發著比牢房還難聞的氣味,寶玉隻是湊近聞了聞,便是嘔吐不止,哪裡吃得下。
自昨夜開始,寶玉還沒吃過一口食物,肚子叫個不停,似是和他的哭聲相應合。
“太太,我們不會就死在這牢房裡吧?”
王夫人自也是一臉憔悴,被王子騰一腳窩心腳撩的胸口紅紫了一大片,此刻還隱隱作痛。
但看見寶玉可憐兮兮的模樣,王夫人更是心疼,將寶玉摟在懷裡,輕聲安慰道:“彆怕,娘還在這呢。我們母子手不鬆開,便是化成鬼了也是伴。”
嘴上這般說著,實際上王夫人的身子已經開始微微打顫了。
盛夏之中的牢房並非有多陰冷,隻是源自於她內心的恐懼。
再環視周遭,寶玉的心怎麼也安靜不下來。
甚至他幾度閉眼冥想再睜眼,想確認這一切是夢境還是現實。
偌大的榮國府,猶如蒼天大樹一般,竟然就一夜之間轟然倒塌了,任誰一時間都難以接受。
“有飯香?”
身體的本能讓寶玉的嗅覺愈發敏銳,拱了拱鼻子,寶玉當即站起身,手攥著鐵柵欄,將身子貼了過去。
“官爺,官爺?可是外麵有人來送飯食了?是哪個兄弟在我家落寞至此,還願意施以援手的,懇請官爺您告知我名諱,若是我能度過此難,必定報答他的大恩!”
見狀,披肩散發的寶玉,蓬頭垢麵,更像是癲狂一般,王夫人便看的心疼落淚,“寶玉,省一省力氣吧,就彆再作鬨了。”
王夫人頭一回勸阻寶玉,卻已是在牢房中了。
寶玉卻恍若未聞,眼巴巴的看著牢頭端著一盤飯食過來,與他昨夜吃的泔水完全不同,甚至還有幾塊柳葉胡同的點心,看上去精致的很。
而且,盤子上明晃晃的疊了三副碗筷,便是寶玉再愚鈍也能看出,這些吃食用物是送給誰的了。
“為什麼?官爺,這是為什麼?憑什麼她們在這大牢裡,還能有如此優待?這不公平!”
來送餐的牢頭更是笑了。
原本這大理寺就有優待犯人的牢房。
在大昌朝牽扯上大理寺的犯罪,多數都是政治犯,貪汙犯,牽扯世家權貴,這些人身份特殊,未免不會有翻身的時候,獄卒一般都會給予優待,小心應對,就算一旦平反不能提攜自己,也怕反過來找自己的麻煩。
獄卒的權利就隻有這麼丁點,在牢中作威作福,在外麵便如同草芥一般了。
而賈家的三姊妹,自然也是這個道理才獲得優待的。
京中誰人不知,這三姊妹是定國公府的禁臠,來這牢房中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他們如何能不小心呢?
可榮國府的情況便完全不同了。
牢頭還不急著往前走去送餐,而是停在寶玉麵前,將飯食貼近了些,讓他好生聞一聞,過過癮。
儘管平日裡,這些坊市間尋常小食,根本不入寶玉的眼,更不會入他的口,如今對寶玉的吸引力卻是堪比山珍海味,讓他口舌止不住的生津。
“好官爺,你若是分我一些,我定會報答你的。”
牢頭也是笑,“公子想怎麼報答我?”
寶玉語氣一滯,真想不出怎麼回答來了。
牢頭又調侃道:“偌大的榮國府,一夜便被人抄了家,你們的罪名難道還能改了不成?身上無半點銀兩,還當自己是國公府的哥兒呢?報答?呸,哄誰呢!”
眼看著牢頭遠去,寶玉便有些急了,“大哥,大哥彆急著走。我身上雖然沒有銀子,但我在外麵有仁兄弟。薛家,豐字號你可知道?”
“豐字號的當家人和我是好兄弟,他有的是銀子,他名喚薛蟠,便是我給你寫個字條,也能在他那兌白銀千百兩。”
“我當真不是誇口,他家裡那是金山銀山,區區百千兩不會放在眼裡的,大哥先給我飽腹一頓,定能讓你滿意。”
牢頭腳步一頓,果真扭過頭來。
寶玉眼前一亮,以為事情有轉機,自己的聰明智慧抓住了牢頭的心,粗鄙之人當以利誘之。
卻不想牢頭接著嘲弄道:“飽餐一頓?彆急,想必用不了多久,你也能飽餐一頓了。”
寶玉歡喜道:“果真?什麼時候?”
牢頭與旁邊一同端飯的同僚相視一眼,皆是捧腹大笑,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寶玉餓得難受,十分捉急,“官爺,官爺,你還沒說什麼時候呢!”
對麵牢房關著的賈政,不堪其擾,已是這個地步,他本也無力管束,在寶玉丟人現眼之後,還是忍不住怒罵道:“蠢貨!府裡有你這般的後輩,門楣落地也是早晚的事!”
另一邊,聽得動靜驚醒的李紈母子,漸漸回過神來。
賈蘭臉上未見什麼懼色,十分安定,反問母親,“娘,你身子可還好些?可還經受得住?”
李紈揉了揉賈蘭的腦袋,默默頷首,“還好,少說些話,省些力氣,牢裡便是一口水也不好得。”
賈蘭也點點頭,隻眼中更明亮些,挫折並沒消磨他的心智,反而讓他求生的欲望更加強烈,心底的目標也更加明確了。
混亂不堪的牢房走至儘頭,登上十餘級石階,才有一間小門隔絕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