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犀角餐廳許多往事我都忘了,每一周的特價菜是哪些?最常點的又是什麼酒?彼此間都交談了什麼?全已記不起來了。但我沒忘記在哄堂大笑中將帽子往腦袋上一扣,如何鬱悶且有些驚喜地站在門外,看著女兵興致盎然地在店裡一撥接著一撥收割所有壯漢的腕子,並且不等玻璃門完全扶直,就帶著醉意撲倒在我懷中的那一刻。
“你兩次來餐館吃飯,都能帶動周圍氣氛,尤其是今天,那麼多人跑來掰腕子,不愧是我這家店的神奇小子。”犀角老板大筆一揮,免去全部酒水單,隨後拿著張VP卡讓我常來。
“原來如此,她有強烈的表演欲,隻不過代價是我淪為了小醜。”看著女兵帶著譏諷的笑靨,我猛然記起約這頓飯的主題被她糊弄過去了,究竟能幫上什麼忙?總不可能靠掰腕子來解決0514問題房。剛想發問,胳臂已被她緊緊抱住,鼻息間滿是煙酒混合的醇香。
“Alex,你說咱們再上哪兒玩去?”她朝人工湖的石階指了指,說:“讓我先坐一下。”
“我記得之前你還管我叫弗朗索瓦先生,現在卻叫我Alex,是不是將我和誰搞錯了?”一陣狂風穿透公園,將樹梢刮得沙沙作響,遠處天際劃過閃電,頭頂開始飄起雨末。見女兵走得踉蹌,我背起她快步來到木亭子條凳前,然後在附近投幣機買來些熱飲,讓她先醒醒酒。
“那隻是一個名字,就是一塊狗牌,任何意義都沒有。”女兵搓揉著臉,趴在椅背前嘔吐起來,稍感舒服些後,又說:“當它起作用的時候,往往你已經斷氣了,而在缺胳臂少腿湊不齊時,可以根據它們來確認你是誰,然後打包送走。不管你是弗朗索瓦還是Alex。”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南部有許多法語區,叫Alex的人多如牛毛,你不妨管我叫Beo,那是小名。”我拍著她的後背,遞過去一罐熱咖啡,笑道:“像叫霍利斯曼的那種人多走運,幾千人裡就他一個。你應該吃過不少苦吧,來,喝些這個清醒些。”
“彆給我喝這些甜得發膩的垃圾,我就喜歡醉醺醺的,皮膚有些微刺,風吹在身上既涼又愜意,身子卻熱得發燙,這種感覺太棒了。你不是想找我打一架嗎?來吧,我準備好了。”小櫻桃一腳將杯碟蹬開,爬起身學著我的口吻笑道:“彆拿霍利斯曼當借口,在地底陰蜮時我就看見了,你倆總愛借著打鬨相互親熱。開門見山吧,咱倆都是成年人,你一直在盤算,真正要乾的卻不太好開口,是不是?其實你打算重溫那一刻,在我身上撈便宜吧?”
“這種想法確實有過,我不否認,麵對你這麼直爽的女人我覺得應該坦誠些更好。但也不全因為這個,現在我很苦惱,不知該何從說起。”我做了個妥協的手勢,點起支煙。
她呆呆地緊貼著我坐下,雙手放在膝上,不知我想要說什麼。
“打從呂庫古陰宅回來後,事實上我已經無法和他溝通了,林銳變了許多。與我獨處時就一直在回避,比起當初還要忌憚我觸碰,哪怕隻是尋常打個招呼也不行。整天沉默寡言地站在露台上,眺望著遠方,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之前與你說的那些,不全是開玩笑,他已將全部精力傾注在Chr身上,外人根本潑不進一滴水,你即便隻是順路來看看他,這小子多半也不會搭理,這樣說你能不能明白?”我將煙遞給她,長歎一聲,道:“他需要時間愈合,可能很快恢複過來,也可能很慢,因他的緣故我也總是悶悶不樂。而且,今天早上Chr已經注意到我和死胖子都認識你,隻是沒開口問,這就是我勸你打消念頭的原因。”
“我又沒說非得與他上床?一直到冬季來臨前都會閒著,所以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她在飲料裡翻到礦泉水漱漱口,抹了抹嘴凝視著我,問:“Beo,你剛才是否問我吃過苦?”
我無言地點點頭,望著自己手中玩弄的皮筋。
“乾我們這行的,挺過去就挺過去了,挺不過去就會像修羅之鬆前喪亡的人那樣,吃苦是一瞬間的事。但相比短短的一瞬。可怕的是會感覺時間飛逝,這個世上隻有兩種職業會有那種體會。一種是教課育人的教師,另一種就是當兵的。連之前的迷彩都沒磨爛,武器就已經換代了,再一回頭便過了許多年。二戰的兵看見一戰的老漢會說,那大概是石器時代的人吧。沙漠風暴的兵會覺得越戰的兵該送進博物館。我甚至覺得剛入行還都在眼前,不知不覺已是五年前了。所以有人說當傭兵的都沒文化很粗魯,其實並不是那樣,而是不願有遺憾。”
“我想我有些理解了,你暗戀著他,便急著想讓他知道,哪怕他拒絕你,甚至不會看一眼,但你說出口便再沒了遺憾。你所害怕的,是若這一次沒來得及說,下次可能就回不來了。”
“在修羅之鬆前,第一眼見到呂庫古小姐爬在天階上,我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你要知道,不知自己何時死與明知自己即將死,是截然不同的勇氣。當時,我總在想,她究竟經曆了什麼?會如此看輕自己的生命?同行的姐妹都說她是個傻缺,我卻覺得那種精神很可貴。”女兵雙目茫然地望著亭子梁櫞,自言自語道:“我知道她有許多世界之子的肩膀可以依偎,我也想給她一個肩膀喘息,她顯得既無助又可憐,讓人忍不住就想抱抱她。”
“我想在當時,你希望爬在上麵的那個人是你吧?而被她搶了風采感到有些沮喪?這沒什麼,我不也在坐冷板凳沒人搭理?咱倆應該算是同病相憐。”我忽然計上心來,便輕輕搗了她一拳,說:“我倒是有個折中的辦法,那就是拜托你先假裝當我的女友,咱們一塊來解決0514這個麻煩。既然你整個夏秋都無事可乾,那樣他也容易混熟,Chr更不會產生戒心。”
“這種事也可以拜托?Beo,那麼一來你豈不是在給自己大哥拉皮條?你倆就是這樣當兄弟的?Beo,這可真是有趣。”女兵撫著我的臉,狡詐地眨了眨眼,說:“告訴我真話,你是不是有些喜歡我?還是你對滿口胡言亂語的醉酒女人有癖好?”
“哪怕是親兄弟也不會整天膩在一起,每個人都該先顧好自己的事,隻有懂得愛自己才會去愛彆人。你是給了我一些彆樣的心動,可能我從沒接觸過當兵的,感覺挺有意思。至於打架的事先擱一邊,你現在需要休息,想再去哪玩往後有的是機會,天快要下雨了。”
遠處樹林儘頭閃過幾下白光,雨點開始密集地砸落在亭子前斑駁的光影下,很快帶起周遭爛泥,逐漸彙成一片泥漿。空氣慢慢變得清新,滿是雜草的清香,一場豪雨即將傾盆。我將小櫻桃扛起,拿帽子給她當頭一扣,然後快步朝著果核酒店跑去。
當回到大廳時,範胖已經回來了,正站在前台一側與Kr低聲說著什麼。倆人齊齊轉頭看向落湯雞般的我們,我指了指背上的她,讓死胖子上前幫手,就這樣上了電梯。
“你找著奧克伯勒的黑客哥們了嗎?他們怎麼說?”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
“就和之前我預料的那樣,72年的那件事什麼訊息都沒挖到,我再動動其他腦筋。女兵這是上哪了?你倆怎麼渾身酒氣?”範胖掃了她一眼,問:“難道你們在戀愛?”
“嗯,差不多是那樣,小櫻桃掰腕子一級棒,我服了。她說在解決問題房這點上能幫到忙,所以正在商量這件事。我打算通過她繞開博爾頓那些熟人,在暗世界裡找找其他渠道。”來到0512房前,我掏出鑰匙啟開屋門,道:“另外,她說昨晚住這屋,聽見有人敲了一夜的鐵皮鼓,我想查查房,搞清這是怎麼回事。你彆管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你是說這間屋,在這個方向,也有那種聲音?”範胖大吃一驚,便打算往裡闖,我一把將他攔下,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女兵。他這才想起那是彆人的客房,便轉身退出屋企。
送走範胖後,我躡手躡腳進到衛生間,找盆打了些熱水,預備給她擦擦臉。然而出來時,卻見女兵坐在床上,正眯著眼抽我煙盒裡的煙,那種悠閒的神態,似乎完全不曾醉酒。
“我以為你睡著了,原本打算在不吵醒你的狀態下擦乾淨汙穢,既然你沒事那我先走了。”我將水盆在桌頭擱下,抓起床沿前的帽子,示意她隨便抽,我下去再買一包。
“就那麼幾瓶酒,我怎可能會喝醉?過去我一晚上泡七、八家酒吧都精神得很。隻是我還沒想好,撞見那個胖子和Chr該說些什麼,故意賣醉而已。”女兵一骨碌爬起身,在我麵前肆無忌憚地脫衣,然後擠開我走去衛生間,在門前探出半顆腦袋,問:“你要不要進來?”
我不會那麼走運吧?想啥就來啥,這小妞仿佛能窺透彆人的心思,而且行事完全不按常規出牌。想我也曾是混跡花堆裡的浪子,竟然一點也吃不透她在想什麼。
“那個胖子還等在門外呢。”見我生疑,小櫻桃朝門縫努努嘴,要我去看。在走廊透進來的光亮裡,果然有道窄細的黑影,那是有個人正站在附近。這種敏銳的洞察力,不愧是久經沙場的傭兵。見我暗暗吃驚,她於是得意起來,說:“因為你給了他模棱兩可的答複,他還以為你安頓完很快會出去。雖然我知道他或許真有急事找你商量,但這是我的客房,我不喜歡彆人占用我的空間和時間。你拜托我暫時成為你的女友,我想了想,似乎是所有辦法裡最糟的一條,也是唯一的選項。你到底要不要進來?怎麼我感覺你反倒像個娘們呢?”
我們的心裡都會留存一些事,不論是悲傷的,還是喜悅的。隨著時間流逝,偶爾想要開口傾訴,卻找不到對象。初戀的感覺是如此得叫人蕩氣回腸,隻因它是種狂熱,此外,它也像某些詩人的描寫,既缺乏勇氣又顧慮重重。麵前的這個女人,可以說是我所有臆想中的情人裡最古怪的,且也沒有姿色。但小櫻桃具有一種魔力,會讓人覺得她慢慢動容起來。
年青果真是件好事,不會因缺失禮貌而怕這怕那,更不會一下子想得太遠而局促不安,卻會因各種瑣碎小事而浮想翩翩。人若至中年,便會開始變得遲鈍,任何感觸都不可能產生激情,當遇上日常那些微不足道的煩惱和挑逗,總能平靜如水,很快將它們拋置腦後,實在是乏味冷漠得很。心頭積累的往事一多,人與人的距離就會拉長。
甚至最後,明知摯愛的某些東西就在附近,也懶得多走幾步去打個招呼。看著鏡中的自己,是那麼陌生、遙遠。終於踏上尋覓之路,一切卻早已失去,最終也就潦草地活完人生。
女兵給了我從未體驗過的炙熱,她既不是少女也不是少婦,沒有過多的試探與掩飾,又具備成熟的風韻和偶然的青澀,以及自來熟的說話口吻,都讓我感慨原來還有這種女人。她是奔放的,甚至有些放蕩,不會對你依從被你左右,有著自己的主觀,你與她交往就必須做出退讓。這導致我在極長一段時間裡,誤以為所有女兵都這樣,但小櫻桃隻屬於她自己。
劇烈運動過後,我與她躺著默默抽煙,差不多半個小時裡什麼話都不說。不知為何我感覺自己開始變得虛弱,似乎從早上開始的受涼嚴重了。她打電話到客房服務,要來一襲棉被讓我蓋上,自己盤著腿坐在沙發椅上,說今晚就宿在屋裡,好好睡一覺天亮後就沒事了。
然而時間尚早,外加白天睡了太久,我全無困意,便半坐著起來與她閒聊,這才知道女兵看似年少,實則與我同歲,甚至還大我十多天。我們無話不談,從自己出生的家鄉說到對宇宙萬物的理解,又對去呂庫古陰宅前後各自經曆說到同伴的慘死,唯獨對怎麼解決0514的麻煩隻字不提,就仿佛隻要談起它,就會敗了今晚的興頭,那麼之前的溫情就會付之一炬。
“在戰場上,有時人就像子彈那樣,一霎那間就被消耗光了,當回過神來,彌漫狼煙的焦土之上,能找到的隻剩下自己。你看著掉落的槍,卻不敢拿,而自己又明白,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會需要它。沙礫中血跡還未乾涸,就又被新的死屍所闐滿,自己也被它們壓在底下。各種焦肉味、油煙味以及槍彈的金屬氣味,都抵不上來來回回亂竄的恐怖氣息。一旦被敵兵瞧見你還活著,他們會用什麼手段了斷你呢?Beo,你是不會想要過那種生活的。”
市民與士兵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類,前者平靜度日,後者保障前者能夠生活;而自由憲兵與士兵又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大部分時間都是安全的,而後者每天都活在危險之中。
“既然那麼危險,你為何還留在自由憲兵的隊伍裡?不願早點退出來?我不想你出事,希望下次見到時你仍能手腳健全。”我抹去不由自主淌下的熱淚,問:“你這個傻瓜,錢真有那麼重要嗎?你究竟圖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