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利斯曼,當你讀到這份未及發送的語音,不必出門來尋,因為我已踏上了黃泉路。相識相知,四個月有餘,因為有你我很快樂。在你成為呂庫古小姐前,哪怕膚色不同,我真的以為你是我同一個胎盤裡帶出來的大哥,有種今生前世的熟悉感受。我可以將自己的任性,毫無顧慮地發泄在你身上,從而找尋自己失去的童年。每當要分攤費用時,你明知我會裝傻扮癡沾你便宜,卻從不點穿,以自己是兄長的名義,不發一言承擔了全部。其實,我並不在乎那些錢,隻想不斷體驗那種缺失的,被人包辦的感覺,這對我來說,太彌足珍貴了。
一個月前,女兵到來的當晚,我倆聊得最多的並不是自己,而是你。櫻桃說,不知自己何時死與明知自己即將死,是截然不同的勇氣。我特彆納悶這究竟是種怎樣的心緒。直到今天,我走向自己的末路,回頭再去想這些,人變得坦然了。死亡是一瞬間的事,人之所以會心懷恐懼,更多的是種種遺憾,今天某事放不下,明天還要怎樣怎樣。那麼,假設是自然老死,不同樣也要去想這些麼?那隻是一個時間長短的概念。既然死亡注定會發生,又何必那麼傷痛呢?這種事本該快樂地接受才好。正是想通了這一點,我才能心無旁騖。
我從來不是一個外向型的人,隻是裝得很樂觀,因為總提起自己糟心事,會影響到你,令身邊所有人都跟著很不痛快。隨著瑣事頻生,我本已忘卻的孤獨之感,卻因為Kr的逝去,再度籠罩全身。在你走後,我認識了許多人,一度覺得她們足以叫我忘卻與生俱來的傷逝。但很可惜,這終究是個假象,彆人是彆人,我還是我,沒人會因我而不顧生計,更何況我已給她造成了無儘的磨難。佐治亞之行,讓我與Kr打開了彼此心扉,已然超脫了替你照顧女友的普通之情。她很出色,比我想像的還要堅強,我們也在一係列的跌打滾爬中,成了真正可以將後背托付的戰友。而在這個原因背後,更有著一份神秘的誠摯之情。
在手機的錄音器中,有一首忙亂中錄下的歌曲,它就是你最熟悉的南海姑娘,雖然是由Kr哼的,但歌者卻是另一個你朝思暮想的人兒—雅典娜。她出人意料地站在我眼前,從而揭開了這段揮之不去的噩夢。我這麼做,除了無顏麵對蘭開斯特們之外,更是因為這個素未謀麵的妻子,我不想讓她永遠留在惡鬼橫行的渦地,我倆本就該合葬在一起。
適才我作了一番安排,得到的答複令我稍稍心安了些,若今天的黃金之骰屬於我,那麼我將送還你一個嶄新的Kr。當然,這種可能微乎其微,甚至我自己都無法相信。縱然這種希望渺茫得隻有十萬分之一的幾率,我也覺得自己應該去嘗試一下。
那麼,霍利斯曼,彆了!祝福我吧,如果有來世,咱倆再續前緣,當一對真正的兄弟。”
腳踏車輪子滑過水窪,激起一片片的雨露,它們潑灑進生鏽的車軲轆裡,讓本就缺失的中軸彈珠相互撞擊發出銳音。它是我打旅館屋棚裡順來的,老板開著電視躺在沙發上鼾聲如雷。十多分鐘的車程在腳下一晃而過,我很快抵近了幾小時前人聲鼎沸的黑楓隧道。留在洞內的大型礦燈依舊亮著,然卻人跡全無。灰褐色的布簾被勁風吹拂,發出刺啦啦的怪叫。
天邊慢慢泛起魚肚白,一個新的黎明即將來到。鉛青色的夜空騰起數百隻黑色大鳥,自南向北掠過,白色的鳥糞挾裹腥風披頭蓋臉灑下,我隻得將車丟開,掀開船帆闖入隧道,靠在山石前點燃一支煙。抬腕看了下表,時間是淩晨四點五十分,距離約定,我早到了十分鐘。
這就是留給林銳的遺言裡,所提到的安排。在我聽完咿咿呀呀的南海姑娘後,合上手機的那一刻,忽然頓生出一個念頭來。何不試一試呢?我對自己說,不由重新按亮光屏,在撥打記錄裡竭力搜索。很快,我尋到一個即將被遺忘的號碼來,那就是神秘的漂泊者。
原本這行數字,在魂鐮的斥責中,本該被刪去的。然而我並不甘心,依舊惦記著H1-092的下落,最終保留了下來。他曾提起自己有個客戶,對歐石竹街那家人很感興趣,甚至願意倒貼我一萬五。天底下真會有那樣的蠢貨麼?既然這家夥神通廣大,我不妨可以聯係他看看。
號碼很快被接通,漂泊者就像等在電話前,才響過一聲鈴音便忙不迭地接起來。他依舊在那頭噝噝地抽著煙,漠然等待著開口。然而我卻想不出理由再來找他,這件事已過去了很久,客戶這種東西,錯失後就差之千裡,再想找尋可就難了。
“大半夜的,又來尋我開心?”幽靈等了半晌不見回答,不禁很是氣惱,想要掛斷電話。
“誒,信號很差,現在好多了。”我撓了撓頭皮,走到客房門前的木椅上坐下,忐忑道:“這個,我不知該如何向你開口。上次的事,是我們裡的主事人不讓我與你保持聯絡,而現在,我被逼得走投無路,隻能求助與你。你上回說自己有個客戶,對德罕那家人的案子十分感興趣,那麼,你現在還能聯係上他們嗎?我有些話想找對方談。”
這個漂泊者陰陽怪氣地調侃了我幾句,大概是撒完了氣心態平衡了,讓我先掛電話,三分鐘後他自會打來。結果僅僅隻有兩分鐘,手機鈴聲再度響起,按下對話鍵去聽,這家夥又重新恢複了熱情洋溢的口吻。幽靈說我算是走了狗屎運,他的客戶至始至終都對此很感興趣。不過,因為時間被拖得太久,一萬五不必再去惦記,我最多隻能拿到八千大洋。
“我的客戶昨天就去了你們所在的那片鄉下,人目前就住在周邊鎮子上。原本他們決定明晚動手,但你畢竟熟悉地理。這樣好了,五點整,客戶會與你在隧道碰麵,他們是兩個人。”
相隔十分鐘後,手機又一次響起,這次打來的是客戶本人,一個嘶啞老態的聲調響起。對方大致提了幾個問題後,表示現在立即動身。由此,我才去取了破車前來赴約。
“錢的話一分都不會少了你,但有個條件,你得事無巨細,將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訴我家主人。你們怎會去找暗世界人馬來攜手調查?這根本是雞同鴨講,不知所雲。”
我獨自站在隧道中,默默抽著煙,心頭卻很激蕩,當林銳讀到這段語音後,臉上會是什麼表情呢?這小子恐怕得瘋了!眨眼間失去了兩個至親,必然將怨恨女兵,活活將我逼上絕路。然後範胖眼鏡兩人,大抵也會手忙腳亂,他們會想方設法,哭著喪跑來此間,呼天搶地地跪倒在石盤前吧。那麼,如果Dxe獲知這個噩耗,又會是何種反應呢?她理應不會表現得太明顯,但一定會在暗處默默流淚,為自己的疏忽而悔恨很久吧。
想著這些人不久之後的各色醜態,我嘿嘿笑出了聲。
法國一位漫畫家有幅作品,一大群人站在遺像前哀哭,隻有畫片上的死者咧著嘴開懷。想來,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我感到整個人無比輕鬆,原來死亡這種事,也是充滿愜意的。
隨著時針一分一秒指向數字五,黑楓隧道的彼端,隱隱約約現出兩條黑影,一個尤其高,足有三米上下,另一個特彆矮,大概小學生般的高度,倆個人打著手電以頻閃切規與我對暗號,判斷無誤完不緊不慢過來。幾分鐘後,順利會師在科西塔圖騰前。
“你倆,就是客戶麼?”我張了張嘴,不敢相信眼前之所見。矮小的那人是個留著尺把長白發的老嫗,滿口牙都快掉沒了,身板枯槁一陣狂風都能拍倒。而另一人,是個普通個頭長相平凡的年輕女子,看外貌應仍是個學生崽。之所以會錯看成三米高,是因這個人手中挑著根不鏽鋼長杆,頂端掛著隻造型古怪的裝飾。此物理應是盞燈,用銅絲紮起邊框,然後嵌入塑料片。新生兒大小,有手有腳,肚臍處畫了個碩大的眼珠,裡頭安著燃火的燈芯。
這東西於我而言分外眼熟,那是不久前在陰蝕道場時,曾端在Dxe手中揮舞的長竿。這一老一少起初篤定地站著,後見我麵露慍色,不覺困頓,彼此對視後發問在張望什麼。
“我見過這盞陰慘慘的燈!”我手指長杆,喝問:“你倆是不是尾隨我到過綠城?”
“從沒去過,何出此言呢?”老嫗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抓起長杆走上前來。
一番對答後,她方才搞清疑點出在長杆上,不由暗暗嗤笑起來。老嫗將手一背,指著怪燈,道:“這也難怪,暗世界的人隻精熟通技與獠術,對其他左門皆一無所知。年輕人,我來問你,你覺得這是什麼?這件東西,你隻要到過鴿童們的地下黑市,到處都有得賣!”
“誒?原來還真是。”我將信將疑伸手接過,果然在鋼管上瞧見還沒撕去的貼紙,標寫著售價155Buck,這是件商品。再去細觀,怪燈顏色也有些差異,上次瞧見的泛著熒熒綠光,現在這支卻是幽暗的瑰紅。想著,我挺胸凸肚,問:“哦?那麼它是什麼?願聞其詳。”
“這支鋼管名喚挑屍杆,而燈叫做焦尾琴,是左門人士出來辦事帶在身上的法環,與暗世界徒眾常攜帶牛油屍燈一樣。它既可拿來充作照明,又能將從事危險作業之人的魂魄,封存其中不被奪走。器物本身不傷人,真正作惡的是背後操縱之徒。”老嫗不屑一顧地答道。
“聽口吻,你好像很熟悉暗世界的門道,那麼,你倆又是何方神聖?”
“嗐,年輕人,你過界了。咱們電話裡約定好的,休要打聽彼此來路,你無需知道我們是誰。”老嫗從女孩手中接過一個紙袋遞來,說:“這是之前談好的費用,你點一下。”
“不必了,出來混都得講究信義,你倆斷不會在錢上訛人。”我自覺失言,忙抓過袋子置入包中。這本就是有求於人,她倆對我而言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於情於理態度都得放低。想著,我撓了撓頭,笑道:“不,不是這個意思,我總不能管你們叫喂或者那個誰。”
“哦?原來如此,那麼,你就管我叫波利姨媽好了。”老嫗說完,獨自繞到我背後,衝著空曠的隧道深處吹響口哨,時隔不久,遠處有條嬌小的身影快速竄將上來,一下跳到女子肩頭,瞪著一對銅鈴大眼,舔舐著自己的前爪。這東西在不久前我見過,是竄進石峽的黑貓。
“誒?難道你倆那時混跡在人群中,早就來過隧道了?”我伸手撫弄著黑貓,女子則掛著副欠她多還她少的表情僵站,不發一言。我感到頗不自在,便故意湊近黑貓,開玩笑道:“原來是你,咱們又遇見了。怎麼樣,沒被人盯梢吧?”
“好了好了,如果你喜歡的話,辦完事就帶它走吧。”老嫗讓我退後三尺,問:“東西都帶上了麼?時間無多,我們得趕在人們出行前完事,趕緊開始吧。”
我應了聲,快步跑回隧眼前,從腳踏車上取下冰袋和汽油桶,獨自閃身進石隙間開始擺弄銅珠裝置。約莫折騰了五分鐘,我打了個響指,示意她倆站去石盤前,伴隨轟隆一聲,圖騰緩緩升起,香霧飄騰了出來,不覺沁人心脾,精神為之一振,再度開啟了孔迪亞石峽。
“彆看它表麵給人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感受,猶如遠在天邊的舞女挑逗著你去追逐,隻要邁過這道門後,越往裡走越陰暗凶險,並充滿邪惡肅殺。”我努力定了定神,再三告誡道:“這裡不是主題公園,真會要了人性命,現在退出還來得及,你們可得想清楚了。”
女子不耐煩地揚揚手,示意我隻管帶路,其餘的不該我擔心。她和老嫗既然敢進,就一定出得來。我掀開深褐色的幕簾,讓倆人彎腰爬入,然後在前引路。老嫗掃了眼船帆,不住點頭,說暗世界裡還是有高人的,這道帷帳擺對了位置,它能防止裡頭東西被逼急後竄走。
“這就是一群衛道士不知哪座倉庫裡翻來的破布而已。”我對此不屑一顧,隨口應道。
“這不是尋常能翻來的舊簾,而是在洶滔駭浪的大洋中,打顛簸了上百年的幽靈船拆走的船帆,可遇而不可求,人稱宮閶。此門因長期飄蕩海上,聚陰納穢變得形同死物,被人掛在峽口,倘若惡鬼發難衝破重圍,當下到此處便會迎麵撞上它,所以又被打回了陰蜮。我說他們不簡單,是因想到這招的人特彆謹慎,不光在這裡設下宮門,就連隧道兩個通口也沒放過。”老嫗搖頭歎笑,接過我提來的煙,說:“趕路乏味,你不妨趁此良機談談整個經過。”
這本就是電話裡定下的,我必須一五一十將全部細節都報給倆人知道。然而衝擊霧龍牙島造成的麻煩,至今令我記憶猶新,吃一虧長一塹,我便掐頭去尾給了她們一個精簡版,特地忽略了小蒼蘭的存在,推說是科西塔小姐不知著了什麼道,或被妖物串了魂,脫離了鎮魂挽歌的首眼,從而導致混亂頻發,最終變得不可收拾。老嫗也不細較,隻是盯著幾個問題,例如科西塔小姐是從何時被串魂的,魂鐮等人又是怎麼勇闖渦地的等等。
在我做選擇性回覆時,女子抱著黑貓走在背後不發一言,其實打照麵以來,她就從未開過口,雙目總不停掃視著我,時而低頭思索,時而蹙緊眉關,似乎對我每句話都很懷疑。而老嫗也裝得自己老聾昏聵,要我多說幾遍,這種氣氛令人很壓抑,我便將話題轉移到她身上。
“這位小姐似乎不太愛說話,她看著特彆年輕,應該仍是在校生吧。”我聳聳肩,問。
“小主人從不去世俗學校念書,而是自小就待在家裡接受私教,你當然也可以這麼說,她很年輕,大概明年才能去考駕照吧。”老嫗點點頭,答:“她有社恐,不喜歡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