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的麵色沉凝了起來。
眼前的世子朱翊鈞,早已經不是自己印象當中那個懵懂的孩童了,細細算起對方的年齡,如今怕是二十有八,已將近而立之年。
二十八歲,彆說是現如今的修仙王朝了,就算是此前的凡人王朝,如此年齡之人,心智城府也早已成熟、定型,可以獨當一麵。
像是皇家的孩子,更是比同齡人還要早熟。
可見,世子朱翊鈞這些年也在暗中有所謀劃,因此才會在自己回到京城後主動上門。
並且,還說出讓自己效忠的話來,足見其心中也是有一番底氣的。莫非,近些年裕王府,對軍中的所有動作,他也有參與?
一瞬間,張居正想到了很多,不過麵上卻始終一副沉凝之色,而後用一種不親近也不生疏的語氣,對著朱翊鈞拱了拱手道:
“世子,你僭越了。”
聽到張居正的話,朱翊鈞眉頭微微一挑,他有設想過,聽到自己要他效忠時,這位張閣老會有的各種反應,卻沒想到他會說自己僭越。
看著眼前這位六十多歲,但身形樣貌依舊一副中年人模樣的張太嶽,朱翊鈞微微一笑,上前順手抄起桌上的靈茶輕抿的同時入座上首。
“你倒是說說,本世子殿下如何就僭越了?”朱翊鈞也不是那麼容易被人用話堵住的,不但沒有因為‘僭越’二字色變,反而一副好整以暇,還帶著幾分考校意味的詢問起來。
以勢壓人!廳間站著的張居正雙眼輕眯了眯,打量著朱翊鈞的同時眼中有好奇之色。
他如何看不出,朱翊鈞如此一副表現,就是想要用他自己的“勢”壓自己,從而讓自己臣服。以勢壓人,上位者慣用手段。
可並不是什麼人,都能壓住自己的。
此刻,張居正對朱翊鈞的第一印象並不好。當然,這個第一印象之所以不好,並不是因為朱翊鈞一上來就想要讓自己臣服效忠於他。
嗯,確切的說,其實是一種失望。
朱翊鈞表現出來的有些自大了,在他看來,這位裕王世子,對自己可以說是毫無了解。
若是要收服自己,應當循序漸進,然後對自己有完全的了解後,再做打算才是。
結果他就這麼上門了,這讓張居正失望,或許自己看錯了?這位裕王世子其實很一般?
“張居正是大明的官,是皇上的臣子,隻效忠皇上一人,以後效忠之言,還是不要說了。”心思急轉間,張居正給出了最標準的回答。
他已經沒興趣繼續跟朱翊鈞浪費時間了。
剛從南京回到京城,他還有很多事還請需要處理,沒時間與“狂人”閒聊。
“此言差矣,未免狹隘。”朱翊鈞輕聲說著,微微搖了搖頭,道:“不過,卻也不失為我大明仙朝之臣子典範,你能對皇爺爺效忠……”
說到這裡,朱翊鈞與其微微一對,而後又跟著道:“雖然這份效忠有些迂腐就是了。”
被朱翊鈞說狹隘、迂腐,張居正麵上沒有分毫的色變,麵色始終沉凝。
激將法嗎?位極人臣的巔峰存在,若是他能被情緒所左右,何來勇氣重返內閣?
況且,早在此前沒有被貶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曾被情緒所左右判斷了。
而且這也是如今內閣諸老的基本要求,否則憑什麼追隨皇上的腳步,共赴長生?
然而朱翊鈞卻不管張居正此刻平靜的神色,繼續緩聲開口說了起來。
“張部堂雖言之有理,效忠於皇上,乃是為臣之本,此理萬古不易。”
朱翊鈞說話間,俊朗儒雅的麵龐上,透露著一種俯視一切的自信,盯著張居正的目光,好似一個獵物一般。
“然則,吾非不知此,實則有更深一層之考量。”
看著朱翊鈞這一副自信篤定的神情,這次,張居正眼底倒是有了幾分興趣了。
他看出來了眼前的裕王世子,想要與自己就“效忠”一詞上,來一番論道了。
“請。”張居正抬手,示意。
同時,心中對朱翊鈞的“自大”而生出的不滿,也驅散不少。
原來他並不是真的“自大”,而是想要以此等方式,來引起自己的注意,折服自己。索性如今要扶持的人選未定,不如就聽聽他的想法。
“皇上之基業,何以綿延萬世?”說時間,朱翊鈞眸底有自信之色浮現。
他想要在未來大世,爭一番事業,組建自己的班底派係,必不可少。
東陵書院的顧憲成、如今已去瀛州府赴任知府的申時行,還有眼前的張居正都是必不可少的人才,尤其是張居正,他勢在必得!
“皇室之基業,非獨賴一人之智勇,乃需子孫承續,群臣輔佐,方能共築江山之固。”
“部堂豈不聞,儒家有雲: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吾作為世子,雖未登極,卻也是皇家血脈,未來社稷之托。”
“張部堂效忠於我,實則是效忠於皇家之未來,效忠於這永世不變之江山社稷。”
“忠者,兩類也!”
“一為私忠,二為公忠。”
“私忠者,忠一人一姓。公忠者,忠一家一姓,亦或是忠於天下。”
“我求私忠,亦求公忠。”
“張部堂,當以國家社稷為重,以皇族傳承為念,想社稷黎民所想。此乃私忠,亦是公忠,效忠於我,豈不美哉?”
“再者,儒家又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皇族與張部堂,皆為民之父母,當共同守護這片土地與百姓。”
“我欲與張部堂共謀國是,非為個人私欲,乃是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為皇上分憂解難。”
“張部堂效忠於我,即是效忠於這份共同的責任與使命。”
“況且,縱觀史書,不乏輔佐儲君,共圖大業之忠臣。”說到這裡,朱翊鈞又補充了一句,道:“我是裕王世子,未來會是國君。”
而聽到這話,張居正眉頭微微挑了挑,卻也沒有說話,而是靜靜的聽著。
以朱翊鈞的表現來看,他能說出自己未來會是國君,這番話倒也不奇怪。
不過,這番話說出來,卻有些詭辯了,不過張居正沒有打斷,這番論道他想的不是輸贏,而是考校,考校這個世子值不值得自己效忠。
“先賢深知,輔佐儲君,即是輔佐未來之君,此乃大義所在,非僭越之舉。”
先給自己強行安上一個儲君的名頭,然後一切倒是順理成章了。
“正所謂,知伯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士報之。張部堂若能以此心相待,吾必以國士之禮待之,共築皇家之輝煌,共創國家之盛世。”
“因此,張部堂效忠於我,非但無僭越之嫌,反而是忠於國家、忠於皇族之體現。”說完,朱翊鈞微微一笑,道:
“張部堂以為如何?”
“好一番詭辯,”張居正沉凝的麵色微寬,溫和道:“世子可知,儒宗已非治天下之道。”說著,張居正搖搖頭,道:
“陳腐舊儒,難堪大任。”
說出這句話,意思很明顯了,張居正想要繼續考校一下這位裕王世子。
如果他接下來的言論,還是陳腐舊儒那一套的話,那自己怕是可以下逐客令了。
“這是自然。”朱翊鈞也知道,張居正和顧憲成、申時行都不同,看似是自己今日找上他,要他效忠於自己,實則自己才是那個被考察之人,想及此處,朱翊鈞再次開口。
“昔日高高在上的儒宗,如今隻是百家學說之一而已,皇爺爺廢掉的東西,我自然不會再撿起來,”說著,朱翊鈞繼續道:
“部堂方才言,隻效忠皇上,此誠為法度所定,然則法度之外,尚有天道循環,有自然之理。法家雲:‘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此法之公正,然亦需知,法之根本,在於維護社稷之安穩,百姓之安寧。”
聽到這裡,張居正明白,這位裕王世子,是要從法家的角度來詭辯,說服自己。
如今的大明,治國之道,早已從原先的霸王道雜之,變成了如今的百家並用,啟思革新。
這些都是很大,很多,很雜的東西,更是大明天從嘉靖四十七年,數次朝堂權力洗牌,曆經幾次變法才形成的全新的王朝體製。
張居正沒指望朱翊鈞現在就能說出更新的東西,隻要他的理念不偏於現如今王朝體製,在他這裡就算是過關,達到合格標準了。
儒家的理念他現在已經考察過了。
朱翊鈞現在用法家的理念來與自己論道……嗯,儒法結合、儒法互濟。政治事功與倫理勸導,王道者穩固其統治的核心要旨。
如此看來,這孩子,還是有點東西的。
“我作為世子,雖未即皇位,卻也是社稷之未來,百姓之希望。”朱翊鈞繼續侃侃而談。
“你效忠於我,實則是效忠於社稷之未來,效忠於百姓之福祉。此非僭越,而是順應天道,遵循自然之理。”
聽到這裡,張居正眼底閃過一抹驚訝之色,這是道家理念?
果然,跟著就聽朱翊鈞開口道:“道家有雲:治大國若烹小鮮。治國之道,在於順應時勢,而我,正是這未來時勢之代表。”
“再者,法家強調‘法治’,而非‘人治’。”
“你效忠於我,並非效忠於我個人,而是效忠於我所代表的法治精神,效忠於我所承載的治國理念。我若即位,必將秉持公正,推行法治,使國家昌盛,百姓安樂。”
“你今日之效忠,實則是為明日,國家之法治,奠定夯實的基礎。”
朱翊鈞道法並用,身上的氣勢也毫無保留的放開,築基初期的修為也不自覺的釋放出來。
“且道家又有‘無為而治’之說,意指順應自然,不妄為。”
“自然是什麼?”
“在大明,自然是天道,也是皇族!”
“你效忠於我,並非要你違背本心,強行為之,而是要你順應天道,順應自然,以你的智慧與才能,輔佐皇族共同治理國家。”
“如此,你既不失忠誠之本,又能順應天道,實現個人之治國理念與抱負。”
“因此,你效忠於我,非但無僭越之嫌,反而是順應天道,遵循法治,實現理想與抱負的明智之舉。”說完,朱翊鈞深吸一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竟不自覺的釋放了修為氣勢。
“啪啪啪。”這時,就見張居正突然撫掌稱讚,道:“好一番‘儒、法、道’三家詭辯。”
“嘗一臠肉,知一鑊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