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國能看到發達的地帶和建築,都不屬於本地人,而是外國的資產。這麼多年來,南國從諸國割據的“九天國”逐漸走向統一。畢竟這種彈丸之地,再怎麼獨立,也不過是占山為王罷了。除了山巒江河等天然屏障阻隔,地勢平坦區的城,已經逐漸融合。說是山河,在南國也隻是些丘陵、溪流而已。
南國沒有“省”的概念,隻有“區”。區通常由幾個小城聯合而成,它們幾乎連在一起,具有相似的地理屬性和物產。每個區可能擁有不同的信仰。由於一些曆史原因,南國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信仰。有些來源於已被斬殺的“舊神”,即陰陽往澗·神無君所斬殺的七位虛偽的神隻。有些則來自於這些訪客的國家。那些傳統的佛、道與陰陽文化,具有獨特的穿透性。有些則將幾者融會貫通,也不知算是“集大成”還是“不倫不類”。
也是有來自西方的宗教文化,隻是因為地理位置太遠,傳播性不強。而且這些年來,又滋生了許多本土信仰,甚至有七位偽神之前已經淡去的教派,又逐漸複蘇。信仰的“市場”已經達到飽和,人們的心中很難再容下更多神明。畢竟帶來就業機會與更多外界市場的,是和他們一樣活生生的人,而非某種看不見摸不著之物。
靠近海岸的居民倒是很好說話,他們常與各國的人打交道,有些甚至掌握了多門外語。隻是越往內陸越要當心,那裡的居民們性格古怪,和他們交流該如與大陸西南的蠱民交流般謹慎。稍有冒犯,即使不被“詛咒”,也要在其他地方被使絆子。雖說一棍子打死所有人不是好的習慣,但出行在外,小心駛得萬年船。
這一切,都是他們穿越了狹窄的小路,來到較為寬闊的大陸上,上了殷社的貨車時曲羅生告訴他們的。殷紅在另外的車上,不知為什麼曲羅生沒有和她一並行動。他在其他車的密閉式掛箱上,與其他人一起,似是專門為莫惟明和九方澤來。
與其說是貨車,簡直算得上裝甲車的等級。金屬的外殼是防彈的,厚重的車輪也有著深深的溝壑,一看就能經受多種地形的考驗。說來也真是奇怪,剛還泥濘的路在這段時間又顛簸不停。看來殷社的確經驗頗豐。
“你們怎麼不說話?這些文化難道不有趣嗎?”
莫惟明和九方澤抬頭對視一眼,又將頭深深埋下。一輛車的封閉車廂裡塞著十來號人,彆說轉身,就連呼吸都困難。原本他們穿的冬衣,在此時竟成了一種負擔。自下船起那冷風陣陣的碼頭感覺不到一絲涼意,他們就該察覺的,這裡是熱帶區域。莫惟明突然想起來,自己的外套還是忘記從船上要回來。
曲羅生真的一點兒不熱嗎?他到哪兒都穿著那身襯衫馬褂,就像他的第二層皮。他一個人在這裡高談闊論許久,沒有任何不適。人群中,隻有一個小姑娘睜大眼睛,仔細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也不知道她聽明白多少,但那雙亮晶晶的眼裡充滿了對新世界的好奇。她的母親在搖晃而悶熱的車上昏昏欲睡,但雙手將她攬得很緊。
莫惟明和九方澤相繼睡著了。等再度睜眼,是曲羅生喊醒了大家。車隊到達了目的地,人們揉著困倦的眼相繼下車。抬頭看向天空,星星依然閃爍,缺月依舊晦暗。看來時間沒有過太久,現在已然深夜。隻是,每個人都有一種仿佛又過了一天一夜的錯覺。這幾日船上不曾有過的疲憊,在此時突然就爆發出來。每個人都難逃一劫。
所謂的據點,是城鎮邊陲的一座紅色建築。莫惟明很想問,九爺就這麼喜歡紅色?但轉念一想,興許隻是光線的問題。這大概是一種很老舊的磚,或是本地特有的土壤。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能聯想到這些。興許是十幾年、幾十年前的記憶正在逐步蘇醒。
他有點不喜歡這種感覺,又有點期待。他恐懼於被未知掌握,而這未知卻是曾屬於自己的一部分。可能是太困了,莫惟明感覺自己打來到這裡,正在逐漸變成另外的人。
他有種古怪的清醒。儘管他心裡清楚,這隻是一種“困過頭”了。
曲羅生不見了,興許是回到了九爺身邊。而之前那個有口音的高大的男人,正指揮人們前往各自的房間。人們被安排在這裡休息。天亮以後,大夥兒可以各奔東西,也可以在這裡多停留一段時間,至多七天。其他“專業的”人們,第二天就要轉移到另一處據點。那裡,和研究所的距離更近,或者說就在旁邊。
莫惟明和九方澤當然屬於後者。他們的房間被安排在二樓,方便明早出行。整個二樓都是會參與行動的人。除了親人之外,單人單間。令他們沒想到的是,莫惟明曾經的那個病人竟就被分在兩人對麵的房間。他還與他那也不知是老婆還是對象的女伴在一起。
“我們今後可要相互照顧啊!”
見到莫惟明,他激動地說,先前的困意全無。門後屋內的女伴罵罵咧咧,說他路上睡得像頭死豬,這會兒又精神了。他被揪著耳朵拽進屋,門也被重重關上。而莫惟明還在思考,他說的“相互照顧”,該不會意味著,他真的會與他們……乃至殷社同行?
就他?也不知道殷社都招了些什麼人來。憑他,也能從父親的研究所全身而退嗎?
九方澤從他隔壁的房間走出來。
“你應該看看,屋裡很寬敞。從窗戶能看到遠處的城鎮。風景不錯,心情會變好。”
“啊。好……謝謝你。”
於是莫惟明也回屋去了。的確,整個空間都很寬敞,甚至讓人茫然無措。莫惟明走了幾步,以腳步粗略估算,其實這間房子也就十幾平米——不如羿府書房的三分之一。但興許是在船上狹小的艙室待得太久,這樣的反差的確給人空曠的錯覺。
他不僅沒能覺得心曠神怡,反而有些呼吸困難。
他站在窗邊,向遠處看去。遠處有一片長長的矮山,背著月光與星光,顯得黑漆漆的。但仔細瞧,仿佛真能從山麓上看到建築的輪廓。說不定晚上六七點看過去,家家戶戶亮著燈火,會更壯觀、更漂亮些。
風吹拂在他的臉上。他突然慌張地關上窗戶。每件小事都像觸發了一個按鈕,將他記憶深處的什麼事喚醒。他還沒有完全回憶起來,但許多童年的輪廓已逐漸浮現。它們終將拚湊在一起,形成完整而流暢的畫麵。
屆時,他父親的音容笑貌也會清晰地呈現。
這是他不願回想的。
也不能回想。
太熟悉了,太糟糕了。也許不該來,也許這個決策是錯誤的。他大可以在天亮時告訴九爺,我不乾了。那個女人又能如何呢?她難以揣摩,但結果無非兩種。要麼爽快地答應,要麼利落地拒絕。好吧,也許過程會顯得充滿猶豫,而那隻是她的演技。所有的事,在發生的一刹那她就做出了判斷,甚至有時她的決策比事件的發生更快。
不。不能這樣。莫惟明搖了搖頭,儘管沒有人向他發問。他坐在床邊,慢慢癱下去,躺在床上的感覺就好像要融化,然後被輕薄的床單吸收。其實這張床並沒有柔軟到那個份上,好像是藤條編織的架子床,倒是很有彈性。翻身的時候,甚至沒有聲音。他真的翻身了嗎?他不知道,因為他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可能隻是動了這個念頭,但沒有成功。
他的弟弟,莫恩,如果還活著,會希望他來到這個地方嗎?也許會的,因為如果他活著就意味著那一切根本沒有發生。他和父親,都該活著,那麼這一切就隻是一次探親,一場旅行,而不是彆有用心的故地重遊。他還活著就好了。
那時候,她又為什麼要喊他的名字?
他本相信自己沒有聽錯的,可他又開始自我懷疑。
也許那天夜裡發生的所有都隻是他的又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