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住起伏的太陽穴,記憶的神經元在顱內炸如磷火般閃爍。
活體標本樓中那些加裝濕度調節器的鐵籠、銘牌刻著“孤獨”的房間內的人性化設施、父親筆記邊緣潦草寫下的“社會性撫慰實驗”——所有線索如導線般熔接。
“銘牌……”他的聲音像生鏽的齒輪在碾磨,“寫的是父親對它的看法。他認為這樣的存在是孤獨的……而那個房間,是為它提供的容身之所。”
殷紅的手指在怪物斷裂的鹿角上停駐。
“繼續。”
“父親初訪南國時,它還不是這副模樣。標本樓大廳的雕塑,才是它最初的狀態——融合多種生物特征。不過,看得出如今的它具備一些水棲動物的特質,這是那座雕像上沒有傳達出來的。”
梧惠突然抓住莫惟明的胳膊:“我來到禁區的時候,穿越了一處地下溶洞。我看到有一座水池,空氣有點淡淡的氣味……它會進入那座水池,對嗎?那裡很可能和海相連?”
“您總是這樣善於觀察,這樣聰明。為了擴大活動範圍,她進化出潛水的能力。不過,她從不真正離開這個地方,因為這裡有……她認知中的‘家’。若她已然理解這個概念。”
殷紅注視她的眼裡透出一種古怪的慈愛。正如她說的,梧惠“勇敢地直視”。通過這次正麵的對視,梧惠發現,自己僅有左眼可以看出她瞳孔中異常流動的紅色。
“最初的它缺乏‘社會反饋’,存在自我認知的混亂。”莫惟明擅自說了下去,“我的父親成為它的陪伴者,與它溝通,令它協助自己塑造了‘薩滿’的身份,融入這裡,著手建設這座研究所。其實它一直存在,隻是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連他的兒子也——”
“你的父親相當看重她……我曾參觀過他為她建造的許多設備。”殷紅的語氣帶著不加掩飾的溫柔,“播放動物叫聲的銅管、用機械臂定期梳理毛發的裝置、提供沾染不同氣味的食物……你的父親試圖教會她什麼是‘陪伴’。顯然,她是具有智能的,也正是因為這種智能讓她無比痛苦。也因此,人類的大腦對她來說有著極端的誘惑力。在滿是優質蛋白的研究所內,卻顧慮於你父親的財產而不能自由捕獵,想來她一直過著壓抑的生活。”
殷紅彈了彈指甲,虹彩油膜在怪物皮毛上濺出漣漪。她接著說:
“在莫老死去的十年之內,為了在這個複雜危險的環境裡生存下來,她優化了自己現有的一切結構。”她歪過頭,注視著莫惟明,“你我應該很清楚,這就是進化的力量。”
一旁的歐陽聆聽至此。他放下了手中的相機,舉起一隻手,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他如何在這短暫的十年內,完成這種……堪稱奇跡的進化?我之前聽莫醫生說,莫老為它留下了進化的‘鑰匙’。這意味著什麼……?”
梧惠的思維重新變得清晰。她看向歐陽:“我在禁區內外,讀到過一些重要的資料。我不清楚這是否和進化有關,但,將無機物向有機的形態轉變,是否是進化的一種。”
殷紅輕笑的語調不掩飾對非專業學者的賞識。
“多麼聰明的推導。不過,這隻是研究的方向之一。誠然,融合多種生命的特質,算得上進化的一種。不過在明確其惡性還是良性的性質前,這隻能稱之為變異的誘導。”
說著,她看向莫惟明。莫惟明的腦海內再次浮現出那一扇扇門扉。
鮫人。夜叉。“鳳凰”。意義不明的實驗編碼。小艾。朋友。家。孤獨。人。
“誘導異變的鑰匙,正如梧小姐所猜測是,是法器藍珀的因子。但結局都是一樣的,總是一樣的……您也看到了。”
“進化也好,變異也好……”梧惠艱難發問,“這和我看到的那些研究又有什麼關係?我隻想知道,法器到底起到了什麼作用?”
殷紅與曲羅生相視一笑。她將視線轉移到莫惟明身上。
“這一點,還是由您來解釋吧。您一定還記得我們在船上聊過的……”
莫惟明臉色暗沉。他麵龐上的蔭蔽,縱是三足金烏之卵的光輝也無法驅散。
“什麼?”歐陽看向莫惟明。
“你、你說啊……”梧惠勸導般地催促。
“我父親,和一些學者經過討論,得出一個令人絕望的假說。”他聲音低沉如死水,“關於藍珀如何誕生。自然萬物的靈力,以水為載體,參與物質的循環,最終彙聚到汪洋大海。這些靈力沉澱成特殊的生命,十分低級,十分原始。它們呈膠質,如水螅體般溶於深海。全世界深海海域的水螅群,共用同一種思想,反饋的表現便是海夜叉的習性。至於信息傳遞的方式,可能是信息素,也可能是某種更高維度的、我們人類無法理解的方式。我們隻要知道,它們能夠向世界各地的同族發出廣播便可以了。”
這些存在亦有自己的生命周期。不同海域的溶解度不同,偶爾會析出它們的靈魂。靈魂像細密的氣泡浮於海麵,與空氣接觸會燃燒……這就是不知火的形成。而非靈魂的肉體,也就是可觸的膠質本身,則如珊瑚礁般。但不論是靈魂還是實體,它們都有著繼續存在下去的共性。也就是說,一段生命周期結束,並不意味著抵達終點。它隻是——用不同的方式探索存續的方式。如不知火,傾向於尋找活物附身,因此會蠱惑人類。
而另一部分,如殷紅所言,“會尋找無法反抗的有機體,攀附其上以維持存在。但這種有形之物終歸無法占據,隻能將生命包裹,然後在深海的水壓下逐漸固化。由於液體滲透了生命的口腔、鰓,進入內臟,它們死後還會保持生前鮮活的模樣。”
九尾狐妖鐘離寒觴,深海晶宮鮫人之塚,不過是兩種不同的產物。
“而藍珀是這樣形成的。”莫惟明用衣角不斷擦拭著鏡片,儘管它已清透到像是不存在一樣,“某一天,數以億萬計的深海水螅體中,一個個體,試圖突破種族的界限……比如從簡單的神經網進化出浮囊體,成為真正的水母——這種勸誘帶動了身邊一部分仍有活力的同類,但不是全部。這也是悲劇的開始。”
那一刻,它們被周圍逐漸死去的同族,定義為了“可以附身的目標”。
是的,它們的智能僅是局限於此了。一切本能都隻是為了進化,即便那可能是有害的,隻是它們尚無法分辨,隻能利用族群幾乎無限的數量在漫長的時光中不斷試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