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次就是這樣進來的。你忘了麼?”
“……”
真如做夢一樣,忘乾淨了嗎。果然是香有問題。不知道這次醒來以後,他是否還能記住。
“不過上次不是走這裡。為了方便,我請鶯月君開了一條捷徑。”
說著,施無棄一翻身,便躍了進去。他的整個身影都消失在棺材裡麵,像是落入漆黑的巨口。莫惟明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但他隻是稍作遲疑,也攀著棺材邊緣跳下去。
預想中的墜落感並未出現,反而背後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推力。短暫的黑暗即刻被光亮取而代之。他腳下一空,從一座落地鐘裡跌了出來。
他回過頭,指針停留在五點一刻的位置。他還能聽到滴滴答答的聲音,卻不知從何而來。
施無棄招呼他。兩個人來到一處建築的大廳。此地古色古香,莫惟明立刻想起,這裡是上次墨奕待著的地方。這次她沒有出現,施無棄也沒有往樓上走,而且領著他向門外走去。
外界仍一片明亮。天空是蒼白色,夾雜黃昏初期的微微的暖橙。門前是無波無浪的江水。一切和莫惟明的記憶彆無二致。
“我上次就想問……你究竟是如何將法器,藏在它所製造的幻境中的?就好像把口袋塞進口袋,這是很難想象的。”
“法術正是依托於想象力的。”施無棄背著手,慢悠悠地走在青石路上,“香爐的幻境,能令鶯月君現身,是因為它的本質是一種死生之地。這個概念或許比較模糊了,但是,你可以理解為靈脈也是其中一種。隻是靈脈並非空間,而是縫隙。我不過是將某處死生之地,與幻境建立聯係。”
“這不是意味著……香爐的幻境不再是獨立的空間了嗎?這樣豈不是很危險?”
“但防禦人類是更加有效的。”施無棄解答,“就像一座池塘。它和它之外的河流各有自己的生態。兩方打通後,池塘的確有被河中之魚發現的風險。但是,河流是相當漫長,水勢也涓涓不息。一潭死水,是極難被河中魚發現的。相較之下,‘活’起來的水池,反而會變得更加生機勃勃。”
莫惟明不能完全明白他的道理。但他這麼說,就當是沒問題吧。
沿著無波的河流前進,莫惟明望著旁側的白牆黛瓦。這些房子一直給他奇怪的感覺,是因為他還不曾見到一扇門嗎?所有建築如同被抽去靈魂的紙紮。他雖然看到窗欞,靠近卻發現,它們都隻是些風乾多年的木骨。本該貼著桃花紙的孔隙裡,卻直愣愣杵著白色牆漆。他伸手碰觸潮濕的牆麵,蹭掉一點石灰。
“來。”
施無棄突然在一座房前停下。他不回頭,迎著牆麵上一團模糊的水漬,就這樣直直走了過去。在莫惟明驚異目光的注視下,他的身子陷入牆中,如影子般穿透堅實的牆壁。
莫惟明大約花了十幾秒做心理準備,隨即閉上眼,用肩“撞”了進去。腐木與青苔的氣息撲麵而來,卻沒有碰到硬物的疼痛,而是墜入某種黏稠的溫暖。他聽見身後河水的嗚咽突然變得異常遙遠,仿佛隔著無數重潮濕的絹帛。
柳葉飄落時,空窗欞裡滲出薄霧,白牆上出現三團擴散的水漬。
一股徹骨的寒意撲麵而來,卻無風,無動。這房子竟是雪塊堆砌,內部到處都白茫茫的。鍋碗瓢盆還整齊擱在灶台,壁爐裡堆著柴火,火焰正旺盛地騰起……然而,它們都凝固住了。那火像是半途被打斷的舞者,舌尖狀的光焰高高舉起,卻一動不動,晶瑩剔透如琉璃雕塑。
桌上茶具尚溫,卻覆蓋著一層霜白。牆角掛著一件棉衣,衣角垂落,雪意凝結成冰須。唯獨一件烏紅長衣隔絕於霜雪之外,十分醒目。椅子旁的地板上,有細小的冰花從縫隙中蔓延,像是自然的咒文。整個雪屋色調已然褪去,隻剩下寒色與死寂的沉靜。
包括那坐在桌前的女子。
她年紀不過二十出頭,身穿綢緞織就的古式襦裙,雲肩上覆著銀線織出的雪蝶花紋,腰間一根淺白絲絛垂落在側,像是一場祭禮未完的裝束。她靜靜地靠坐在椅背上,手中還捧著一卷攤開的信箋,指尖晶瑩透亮,仿佛用最細致的琉璃鑄成。
她雪白的長發繞成一個鬆散的髻,幾縷垂落鬢邊,被冰晶悄悄攫住。睫毛也結著霜,唇色雖冷卻仍帶著生機的餘影,就像剛說過一段話,便被無聲定格。她就坐在那兒,閉著眼,沒有絲毫痛苦的模樣,但那陣謎一樣的靜謐卻傳達出難以言喻的哀傷。
被時光遺忘,被雪封鎖,她靜靜聆聽著風暴之外的世界。沒有人知道她在這一刻停留了多久——是一夜,還是一個世紀。
“她是……”
施無棄沒有回答。三“人”擠在小小的房間裡,自是顯得逼仄。莫惟明總感覺這兒應當比屋外看上去更寬敞才是。施無棄隻需轉身,便能拿到門口掛著的紅衣。他拿著衣服靠近女子的時候,莫惟明感覺到,一陣微妙的熱浪掠過自己。
這布料似是輕盈如煙。其色似朱砂中混以銀輝,隨光線流動泛出細小的光芒。施無棄將這樣的衣服披到女子的身上,便有奇異的景象發生。雖然速度有些緩慢,但莫惟明依然觀察到,冰雪的顏色逐漸褪去,室內開始回溫。
“這火鼠裘,是鐘離寒觴行走江湖時穿的那件。”施無棄輕聲介紹,“而這位姑娘……正是他的妹妹,那雪白的狐妖,問螢。”
“她還活著?!”
“確乎是死了。她中了人性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