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沒有往南水港去,而是直接去了大嶼縣碼頭。
張閔家住泂水村,正好坐落在大嶼縣與洋澤縣的交界,歸於澤洋縣管。
大嶼縣北部皆是以打漁為生的小村子,孟陽家就住在那裡,村中也有不少人家中是鹽戶,因新鹽法推行,工錢和過去比少了大半,他聽家人提起,那幾個鹽戶還曾受人慫勇,去蘇州府鬨過。
見張閔眼神躲閃,宋靈淑詢問,袁複是否讓人去鼓動鹽戶鹽工去鬨事。
張閔有幾分心虛,撓了撓後腦勺道:“上麵的人確實提過,說朝廷不管我們死活,讓我們的家人去蘇州府討個公道……”見姐姐又要生氣,忙解釋,“父親病倒,母親日日在家照料,自是不可能去,我囑咐他們不必去湊這個亂子……”
“除你家之外,你們村子裡其他人都去了?”宋靈叔好奇問:“村子裡有幾戶買過王家的鹽田?”
“具體多少不清楚,算上我家少說也有十戶,王家幾乎包攬了大嶼到洋澤縣沿海所有的海鹽田,村子裡的人都在王家的鹽田做鹽工。”
張閔見眾人都看著他,專程為他家之事而來,有此不好意思輕咳,接著說道:“村子裡與我同時投身做水匪的還有三人,一個死在了南水港,另外兩個還被關在島上。我們都知道,自上了袁複的船,必會有屍骨無存的一日,也是……交不起賦稅,也還不起借貸,才會一氣之下……”
誰會分不清哪條是活路,哪條是死路,自古以來,下海當水匪的就沒有善終。這些都是情勢所迫,在看不到前路時的選擇而已……
宋靈叔明白,張閔年輕氣盛,本以為是王家大發善心賣出鹽田,他家從此能獨立自主製鹽賣鹽,不再仰人鼻息。卻沒想到,王家隻是趁機拋開多餘鹽田,蒙騙他們彌補損失。
也可從此處看出,以王家在內的大鹽商,在朝中有耳目,早已將朝廷設立鹽鐵司,對鹽法改製的消息傳出來。
她叮囑道:“回了村子,你將村中買下王家鹽田的鹽戶全登記下來,一並報於我。”
張閔麵露驚喜,連連點頭,眼中的燃起兩簇感激之情,張蕙也拉著阿東道謝。
許士元麵色沉吟,說出王家曾與蘇州其他幾個鹽商,曾有意向江南商會出售鹽田。早些年鹽商得勢,為私鹽利益,獨自成立了商會,聯合起來排擠外,與江南商會是兩不相乾。
如今卻想拋出手裡的鹽田,隱隱有交好之意,混跡生意場上數年的人都能看出,這裡麵必有蹊蹺。
宋靈叔想起半年前,徐知予在蘇州開始清查私鹽時,李家曾與江南商會的柴家有勾聯,或許在那時,部分鹽商就已經開始‘謀後路’。
……
行船一個時辰後,大嶼縣碼頭已遙遙在望。
碼頭外停了不少船,船上帆幕收起,桅杆晾著魚網,來往的漁民背著筐裡的魚往縣城趕,海灘上幾個孩童正嬉戲打鬨,很快就被婦人帶走,警惕地望向陌生的船。
“隻能從這裡上岸,那邊全是鹽田,隻能走過去。”孟陽率先跳下船,將繩子係在碼頭的柱子上。
眾人依次下船,張閔在前領路,帶著繞過小漁村,順著南麵小道一路往。
出了林子,一片開闊的灘塗鹽田映入眼簾,鹽田方方正正,鹽工正推著曬出的雜鹽往回走,不遠處就是製鹽坊,煙氣繚繞間,幾個鹽工在鹵煮的大鍋前不斷攪動。
宋靈淑隻知海鹽的大致提取法,眼前的曬鹽煮鹽景象,卻是第一次見。薛綺、崔媖娘和賀蘭延三人都興奮異常,如果不是急著要去查事,早跑去近前旁觀。
張閔指向更遠處一小片鹽田,說道:“前麵的都是王家的鹽田,他賣給我們的在那邊,那邊雖然零散,潮汐往複也能曬出很多海鹽,煮鹽坊隻能重新搭建立。”
薛綺驚訝道:“光是這一大片產出已經不少,這王家每年能賣出多少鹽?”
張閔思量片刻道:“彆處不知,這裡每年應有四萬石之數,這隻是王家一處的鹽田。”
薛綺依照鹽稅一核算,四萬石光是繳鹽稅就是很大一筆錢,這還不包括存在私下瞞報的可能性。難怪這些鹽商想逼著朝廷取消新鹽法,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銀錢,誰會不忍心看著這些錢飛走。
再在新鹽法一出,官府鹽庫限製收取配額,賣不出的足量的鹽,依然要照著鹽田收取賦稅,多出份額的鹽田反變成了負擔。
幾人隻是繞著灘塗走,就已經聞到鹵鹽鍋散發出刺鼻味,七座製鹽坊的鹽工忙碌不停,經過一道道工序,將晾曬出的粗鹽提取成精鹽,最後裝入容器中存放。
由晾曬到熬煮的方法能製出最純淨的海鹽,是如今集市銷路最好的精鹽。
遠遠看著鹽坊工序,宋靈淑內心感歎,大虞製鹽法曆經幾十年已經改良很多,海鹽已經占據全國產鹽的八成,銷往全國各地,修訂鹽法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難怪上一世齊王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推新鹽法,重新修訂鹽稅鹽製,手段強硬地落地實行。
兩刻鐘後,眾人跟著張閔到了泂水村。
泂水村較之北麵的小漁村看上去更富庶一些,家家石屋青瓦,門前擺放著以前的濾鹽板,看得出這裡的人都是代代鹽戶,保留著過去的製鹽器具。
宋靈淑正要詢問張閔,轉角處突然衝出來四個青年,不由分說衝上來拉扯張閔。
“住手,你們是何人?”王崧和吳安二人喝住青年,將張閔擋在身後。
為首的青年額頭垂下兩撇發絲,兩眼吊梢眉,嘴角上勾,表情極為浪蕩不羈。對上王崧這樣自小習武,一身威嚴的禁軍,氣勢頓時下了一大截。
“張,張閔,這個月的欠債還未還,你……你不趕緊準備好錢,還找了人回來,真是反了天了……”青年說話結結巴巴,畏懼王崧,隻敢指著後麵的張閔怒罵,其他三人後退幾步,將手中的短棍縮到身後。
張閔皺眉上前,“黃皮,這月的還錢日期還未到,你們到底想乾什麼?”
“乾,乾什麼?你說乾,乾什麼,你……”叫黃皮的青年被王崧瞪了一眼,嘴裡的話滾了幾個來回才說出,“聽說官府……上島剿匪,如果你,你死了我們上哪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