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我去一趟雍城。
“我走後,膽有人敢來找事,阿母就找王翦。”
姬夭夭微笑搖頭:
“秦國大人皆在雍城,哪裡有人敢來我兒王宮找事,不必擔心阿母。”
嬴成蟜頷首。
他也知道理應如此,著王翦保護,隻是加一道保險罷了。
一念及此,他心上陰霾。
他想到了那個他應該稱嫂的阿房。
其嫂理應不死。
他隻見過阿房一麵,已經忘記了阿房模樣,但他依然憤怒。
政治鬥爭,怎麼可以用這種刺殺的手段呢?
今日能殺其嫂,明日就能殺其兄,過界了!
“蟜兒。”姬夭夭欲言又止,最後歎息一聲:“一切小心。”
“阿母安心,我心中有數,未被憤怒衝昏頭腦。”嬴成蟜正色應答,表明自己還很清醒。
齊公主田顏覺得他一點都不清醒。
砸了相邦府還叫清醒?
那不清醒是不是連秦王宮都得砸了?
“臨時有點急事,怠慢公主了。”嬴成蟜衝田顏勉強一笑,舉手抱拳:“待成蟜回來,再向公主賠罪。”
田顏笑的更勉強:
“無礙的,嬴子請自便。”
兩人對視一眼,嬴成蟜向門而行。
少年邁了六步,眼看就要邁過門檻走出宮門。
少女咬著下唇,突兀高喊:
“顏等嬴子回來!”
對於從小接受孟子思想,知禮懂禮守禮的田顏來說,要她這麼大喊一聲還不如要她背《孟子》全文。
嬴成蟜腳步一頓,回首露個笑臉,拋個飛吻:
“走了!”
少女俏顏羞紅,低頭暗啐一口。
[不要臉!]
隻低了片刻,她就忍不住抬起,看到嬴成蟜衣衫上的金線在閃光。
[一定要回來啊……]
“不要急,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姬夭夭一臉輕鬆:“要相信蟜兒,他有分寸。”
齊公主忍不住反問:
“指揮宮衛衝上去將相邦府砸成一地廢墟,也叫有分寸嗎?”
齊國那麼寬鬆的國家,這也是重大罪過。
姬夭夭感歎兒子命真好,政治聯姻找到的小女郎竟也對兒子有真情實意,善意地提醒道:
“你隻看到相邦府沒了,卻沒看到隻有相邦府沒了。
“新年休沐,秦國各大官府都沒有幾人,相邦府亦是如此。
“雖然蟜兒沒有疏通人員,但此次相邦府仍舊未有一人死亡,隻有八人掛了傷而已。
“未害人命,這還不叫有分寸嗎?”
田顏麵上陰雲漸散,心情逐漸開朗。
沒有人死。
那這次砸毀相邦府就隻是打了相邦呂不韋的臉,而沒有樹立新敵人。
沒有人死咬著不放,大罪就可化小罪,小罪就可化無罪。
夜。
雍城。
街道燈火通明,完美取代日光。
五丈寬的夯土主街,道旁陶製排水管口結著冰碴,車轍間散落著黍稈與鬆針。
裡坊夯土牆上,刷著“戊戌更戍”的白色告令。
穿皂緣短褐的百姓踩著雙齒木屐,“咯噠咯噠”地歡喜慶賀新春。
一處十字巷口的三丈高的土台上。
一個戴玄漆饕餮麵具的巫手持桃弓葦矢,將浸過雄黃的黍(shu三聲粒撒向人群。
圍攏人群迎著黍粒,齊聲呼喝:
“逐疫!逐疫!”
孩童將雕成虎形的“桃符”掛在裡門。
老婦用麻繩係著染紅的犬牙,懸於簷下鎮祟。
他們並不知道這種做法是《日書》所載的歲除凶器之法。
隻是長輩如何說,他們也就如何做,口口相傳。
臨街的酒肆支起陶甑(zeng四聲,蒸汽裹著醃芥的酸辛味漫過街市。
屠夫當街肢解羊腔,血水滲入鋪地的鵝卵石縫隙。
庖人用青銅匕將炙烤的糜肉削進漆碗,高喊:
“可有壯士要來條彘肩乎!”
酒肆外的空地上,兩名獲爵的“不更”武士袒露左臂,比試投壺。
銅箭簇擊打虎形銅壺發出錚鳴,引得戴鶡冠的衛尉親兵擲下兩錢作彩頭。
更有一群少年分為兩撥,以木棍為戈模擬打仗,踏得夯土地麵騰起陣陣黃塵。
他們口中呼喝著秦軍打仗時的戰歌《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今夜,雍城無眠。
當子時的梆子聲在街頭巷尾消散時,一輛駟馬高車劃破黑暗,闖入雍城。
半個時辰後,四匹純黑駿馬鼻孔噴著白霧,停在一間靠近宮城的宅邸外。
高車停,公子成蟜下馬車。
其身後跟著一襲白衣勝霜雪,與周圍百姓所穿黑裳格格不入的蓋聶。
充當馭手的呼叩開宅邸大門,伸臂引主君入內。
開門者是個比嬴成蟜還小的少年,甘羅。
“長安君請隨我來。”甘羅在前引路:“主君一直在等長安君。”
嬴成蟜默不作聲,隻是跟著。
蓋聶瞥見門廊陰影中閃動的甲片寒光。
那是十二名披掛魚鱗劄甲的侍衛,他們手中的長鈹(pi一聲在月光下泛著幽藍。
劍聖自然垂落的右手搭在了劍柄上,身軀貼近主君一步。
四人走了數十步,月光下,一個人影站立在亮燈的主房前,其音遠來:
“是公子成蟜乎?”
嬴成蟜腳步不停,聲音冰冷:
“殺人者,人恒殺之。
“師長殺死阿房前,想過有朝一日也會被刺殺嗎?
“蓋聶。”
白影一閃,如夜現鬼魅。
嬴成蟜身後無人,呂不韋身前現人。
劍聖好似憑空現身,手中竟是一把隻有劍柄沒有劍身,連斷劍都算不上的劍。
手腕轉,輕劃斜斬。
承影劍,有質無形!
“蓋聶。”一個透著蒼老的聲音突兀出現。
一把劍,如這聲音一般突兀地橫在呂不韋麵前。
持劍者,是一個身姿佝僂,看麵貌已至殘年的老人。
蓋聶瞳孔縮成針尖大小,頭一次麵對單人露出極其鄭重之色。
“鏗鏘”一聲響。
無形承影,為劍所攔。
“劍聖。”老人滿臉滄桑,緩緩開口:“好熟悉的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