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元年,十月,三日。
折騰到半夜的嬴成蟜呼呼大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早便等待已久的宗正秦傒拉著他和秦王政去宗廟拜祭祖宗。
秦國宗廟,嬴成蟜來過許多次。
這一次格外不同——人太少了。
總是以跳脫為保護色的少年走近這間白日仍要點燃燭燈的暗室後,身上漸漸散發出哀意。
那些他記不起相貌不知曉名字的世父、叔父們,生前沒有聽到他叫幾聲世父、叔父。
他現在願意叫兩聲,這些人也聽不到了。
少年曾經極為討厭這些人,並不將這些人視為自己的親族。
可等這些人全都不在的時候,少年卻並不歡喜。
入目所及,空空蕩蕩,隻有宗正秦傒一個人站在燭燈前點香。
少年怔怔,挪不動腳。
這一刻,他的心比這間宗廟還要空。
如果不是父親殺死了世父、叔父們,我或許不會有什麼感覺吧……少年想著,心越發酸。
如果隻是如果,是虛假的,不是事實。
事實就是,他的父親秦子楚帶走了除秦傒外的所有兄弟。
檀香已燃,青煙嫋嫋。
秦傒左右兩手各持三柱檀香走到祖宗牌位前,皺眉衝站在門口不遠處的兄弟倆歪脖,招呼兄弟倆一同上前祭祖。
秦王政、公子成蟜趨步上前,站在秦傒身後。
宗正將左手三柱檀香遞給秦王政,仰頭示意秦王政先祭祖。
這是禮儀。
身穿冕服的秦王政微微低頭,雙手接過,恭敬地插在滿是香灰的小鼎中。
新年那天他來拜祭,秦傒沒讓他進來,初三補上了。
秦王政退回宗正身後。
秦傒將右手三柱檀香遞給公子成蟜,依舊揚頭示意。
公子成蟜低頭,雙手接過。
昂頭,看著老態明顯的宗正。
回頭,看看空無一人的身後。
“世父……對不起……”少年說著,手中檀香抖落點點灰燼。
少許灰燼落在秦傒身上。
這位秦國有史以來最孤獨的宗正嘴角微翹,心中最後一絲對秦王子楚的怒火燃燒殆儘,和身上那點灰燼一同落了地。
他想,他明白楚係、趙係的感受了。
年不過四十,頭發卻已是黑白參半的秦傒像好幾年前一樣,輕聲說道:
“你父是你父,你是你。
“我與你父的恩怨,與你這小娃不相乾。”
香鼎中,再立三根檀香。
六道煙氣,自下向上勻速攀升。
十餘息後,將最末位的秦莊襄王秦子楚和最首位的秦非子連在一起。
目睹這一切的秦王政呼吸自然,渾不覺得宗廟空曠,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道歉的。
那些死去的人除了血緣,和他嬴政有什麼關係呢?
趙國公子逼著他吃馬糞的時候,趙人的馬鞭抽在他身上的時候,這些人在哪裡呢?
在趙國的時候,是母後庇佑。
能夠歸秦,能夠在秦稱公子,為太子,繼王位,是其弟的恩情。
[世間千萬人,唯吾母與吾弟,不會害寡人。]
趙人恩仇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在趙國長到九歲的嬴政,骨子裡流著一半趙人的血,恩仇格外分明。
“嬴政!”宗正秦傒忽而一聲大喝:“你既為秦王,就當承繼我秦國曆代先君之遺願!強秦第一!再不可行讓他人一同登天的荒唐舉止!你可記住了?!”
秦王政直麵曆代秦君,身體中另一半血脈複蘇。
那一個個刻著諡號名字的木牌像是活了過來,每個人都在殷切地看著他。
尤其是遷都鹹陽後的六位秦君。
使瀕滅秦國再次強大的秦孝公。
西吞巴蜀、東使張儀,為秦國積攢底蘊,承上啟下的秦惠文王。
為秦國尋一個師出有名,周王畿舉鼎,絕臏而死的秦武烈王。
隱忍數十年,終掌朝政,稱西帝,打到列國不敢西望的秦昭襄王。
晚年繼位,百病纏身,自知無能於社稷,繼位後一直等死的秦孝文王。
滅東周而稱王,身負滿腔抱負卻天患癭氣,壯年病逝的秦莊襄王。
六世秦君,有聲名狼藉者,有囚母弑兄者,有得位不正者……卻無一庸者。
秦國誰行誰上的王位繼承法,有害王室,利於國家。
每一次權力交接,秦國宗室都會砍掉數條支脈,甚至於會更換主脈——秦武烈王這位秦王的主脈就被齊根而斷,為秦昭襄王這一脈替代。
這種繼承法,在後世因猛人唐太宗在玄武門弑兄逼父而有了一個名字——玄武門繼承法。
玄武門繼承法使國家不出庸主的同時,亦不出良善。
秦之君王,本就不需要良善之人。
秦王政跪地,叩首,對著所有先祖到:
“政必將不負曆代先君之遺願——強秦第一,一刻不敢忘!”
目光下移,落在最後六個牌位:
“鹹陽,是我秦國的都城,亦是天下的都城。”
從大父自願身死,到父親臨死前大開殺戒,到兄長繼位第一劍先斬枕邊人。
親身經曆了這一切的嬴成蟜難受、震撼,皆有之。
他生在秦王室,承受了王室之哀。
他生在秦國,亦將承受秦國之幸。
秦國連出七世明君,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一統天下,是曆代秦君之遺願。
為此,秦君不惜親族、師友的命,亦不惜自己的命。
秦王政元年,十月,四日。
阿房死在雍城宮城的事還在發酵,即將炸起一個軒然大波。
朝堂上沒有人能獨善其身,必須要在相、王之間選擇站隊。
於此時,公子成蟜卻返回了鹹陽,暫時遠離了紛爭中心。
秦王政元年,十月,五日。
昨日逗弄完齊公主的嬴成蟜去了白氏府邸拜訪白起,順便和白起孫女白無瑕打了一架,沒打過。
又去了樂氏府邸拜訪樂毅,和自燕國一彆後再也沒見過麵的新晉名將樂乘敘舊。
二人聊到廉頗率五國聯軍伐秦,兵至函穀關城下時。
公子成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內心也是“咯噔”一個急墜。
五國聯軍合縱伐秦,從開始到結束,他都在秦王子楚身邊。
在秦王子楚有意封鎖下,他一丁點消息都沒聽到。
五國聯軍撤離當日,秦王子楚薨。
嬴成蟜知道外麵政事有師長處置,武事有數不儘的秦將。
於是為父守靈,不理外事,仍不知五國伐秦。
守靈畢,兄繼位,事情越來越多,一直到現在的相、王相爭。
這些要緊的事衝走了一切不要緊的事。
五國伐秦就是其中一件——都過去了。
以至於直到現在,嬴成蟜才從樂乘口中得知這件事。
這件事給少年造成的心理衝擊,甚至比兄長殺了阿房這件事還要大。
曆史書上就沒寫秦始皇立後。
嬴政的做法不符合嬴成蟜三觀,卻符合嬴成蟜知道的曆史進程。
廉頗率五國伐秦這件事,不符合。
曆史書上從來沒有記載過廉頗為五國聯軍統帥,伐秦至函穀關。
曆史車輪偏離了既定軌道,意味著嬴成蟜的先知優勢失了大半。
當然,這不隻是一件壞事。
鄒衍的陰陽理論明確提出,萬物有陰便有陽,凡事都有兩麵性。
曆史不是一成不變的,是可以改變的……少年想著,心情轉好,信心小增。
從樂毅府邸出來後,少年去蒙家拜訪老將蒙驁。
蒙驁拒見。
冷風中的少年沒有意外。
這次串門拜見,是阿房宮城身死事件的延續,是臨時起的意。
大凡正式拜見,都要提前遞拜帖。
通常七天,至少三天。
白起、樂毅,這兩位赫赫有名的名將與嬴成蟜關係匪淺。
前者是嬴成蟜救出來的,後者攜家帶口來秦國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嬴成蟜救了其子樂間,不與少年計較這些。
與少年交集不多的蒙驁不接受臨時拜見,再正常不過了。
少年從懷中掏出一片竹簡,遞給蒙家老管家:
“此為拜帖,本君三日後再來請見蒙公。”
蒙家老管家叫田法忠,是跟著蒙驁一同從齊國來到秦國的蒙家老人。
老人年輕時,戰場上是蒙驁酣睡時的帳外親兵,下了戰場就是蒙驁家中的大管家。
現在老了,被蒙驁強令鎖在蒙家,不許上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