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中宮,成蟜宮,李一宮。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公子成蟜走出寢室,張開雙臂,任由宮女擺布。
宮女之長,官至長禦的嬴屏雙手持握著一張棕色物件行來,站在公子麵前:
“公子,這是白馬公子遞上來的第八張請帖了,公子還是看一下吧。”
嬴成蟜仰著頭,眼睛還沒睜開:
“你為甚替他做說客?收錢了?”
嬴屏微微屈身,有些惶恐地誠實說道:
“屏哪敢收取他人金錢……白馬公子以十錢一畝的價格,將二十畝地租給了家父。”
鹹陽糧價當下約為三十錢一石,鹹陽地界一畝地能出產的糧食則在兩石左右。
尋常農人租貴族地耕種,大約要在三十錢一畝。
白家以三分之一的價格,將二十畝地租予嬴屏之父耕種,這份恩情放在嬴屏家中絕不算輕。
嬴成蟜雙眼睜開一條縫,眼皮輕動,沒有及時應聲。
嬴屏見狀,低下頭:
“屏明白了。
“屏這就去讓家父退掉白家那二十畝田地。”
“租賃土地,簽字畫押,哪是你想退就能退的?”嬴成蟜輕笑一聲,擺擺手。
圍在其身邊的三個宮女輕輕一禮,後退數步。
嬴成蟜一個一個扣上兩襟扣子,扭頭看了看四周麵色多有些古怪的宮女,笑著說道:
“怎麼?你們家中也租到了十錢一畝的土地?”
最近被賜名的嬴鸚鵡仗著姓名,較其他宮女多了一些膽子,低著頭小聲道:
“鸚鵡家中沒有租到土地,但我兄的徭役被免去了……”
秦國男人有服徭役的義務。
“不錯嘛。”嬴成蟜笑眯眯地點點頭:“家中多一個青壯力,你這纖細肩膀也能少抗一點。”
眾宮女見嬴鸚鵡之言未惹公子生氣,紛紛鼓起勇氣,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每個人的家中都得到了白家恩惠,隻是恩惠不同樣罷了。
同樣的是,白家對她們沒有提出任何要求。
這些好處,就好像白家的氏一樣,白給的。
嬴成蟜笑著和宮女們說了一會,嘴裡“嘖嘖”得從嬴屏手中接過這張棕色物件:
“看來這封拜帖,本公子不看是不行了啊。”
眾女紅著臉。
雖然公子沒有處罰她們甚至連斥責都沒有,雖然收授好處的是她們不懂事的家人而不是她們自身,雖然……再多的雖然也不能改變,她們收授白家恩惠的事實。
“霍,新牛皮?”嬴成蟜擺楞著手中物件,丹鳳眼斜飛,似是笑彎了眼:“年節過去有一陣了吧?本公子都不敢殺牛,白家倒是膽色過人啊。”
新牛皮呈現淡淡棕色,帶著些許腥膻之氣。
嬴成蟜小手用力一撕,棕色牛皮扭曲變形,卻是一點豁口都沒有。
“密封做的不錯。”嬴成蟜自語著。
行到桌案前,用一把小匕首輕輕劃開蠟封,一隻手抓著棕色牛皮用力向下倒。
一抹淡藍自棕色牛皮中掉落。
這張金貴異常的牛皮紙,竟然還不是拜帖,而隻是一個拜帖封套!
少年將牛皮紙放於桌案一邊,輕輕拈起那抹淡藍。
入手柔軟,乃是上好錦緞。
前些時日兄長給少年送來了三匹蜀錦,說是蜀地質地最佳的錦緞,專供給各國王室。
少年揉了揉手中之物,嘴角笑容更加濃鬱了一些。
這質地,和兄長給他的一模一樣。
“進獻各國王室之物,白家能弄到,還做成了拜帖。”少年喃喃自語:“這算是革命成功的先兆嗎?今日貴族能用王室之物,來日布衣能用貴族之物?”
低眼望去,這兩塊巴掌大小的淡藍蜀錦上,以金絲銀線在右上角繡出了一個白字。
嬴成蟜伸手摸“白”兩麵,竟是摸不到針腳。這等工藝,非善於刺繡的大匠不能為。
少年不關心奢侈品價格,不知道這份套著牛皮套的拜帖具體能賣幾多錢。
想來,低不了。
舒展淡藍蜀錦,平鋪於桌案上。
一行行字體工整,運筆流暢的字跡就落入了少年眼中:
【白馬謹啟】
【長安君足下】
【白馬深感君侯德高望重,威儀非凡。】
【鄙陋之人雖才疏學淺,但久仰君侯的高尚品德。】
【希望能親自聆聽君侯的教誨,以洗去我的愚昧。】
【如今有幸得閒,特備薄酒,鬥膽邀請君侯光臨寒舍,共敘雅興。】
【白馬聽聞君侯禮賢下士,仁德之風遠播。】
【馬雖愚鈍,也願以誠相待,略儘地主之誼。】
【若君侯不嫌棄,望撥冗前來,使寒舍蓬蓽生輝,白馬將倍感榮幸。】
【按禮,白馬本該定下吉日,邀君侯前來。】
【然,他人因天時而定,君侯則不然。】
【君侯乃聖人君子,天時因君侯而定。】
【君侯何時來,皆為良辰吉日。】
【白馬在寒舍設宴,隨時恭候君侯的大駕。】
【白馬再拜】
【敬上】
少年讀了兩遍,微微眯眼:
“擇日不如撞日,嬴屏。”
麵有愧色的嬴屏微微低頭:
“在。”
“你替我回信這位白家大公子,就說本君今晚戌時即至。”
“唯。”
嬴成蟜穿戴整齊,為呼拉著車去膳宮吃飯。
在車上的時候,進食的時候,少年眉頭都沒有打開過。
他一直在想。
若是他提前和身邊這些宮女說不要收取白家恩惠,這些宮女能做到嗎?
做不到。
白家要施恩,這些宮女拒絕不了。
老秦貴族的影響力,如春風化雨一般,無處不在。
少年頭一次對上老秦貴族,心中竟有了沉甸甸的壓力。
這還隻是一個白家啊……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少年喝掉最後一口羊湯:“白家比兄長更類君。”
這句話先響在膳宮,後響在觀政勤學殿。
秦王政哂笑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麵色陰鬱的弟弟:
“終於也有我們的神童大人想不到的事了?你小子難道才知道這些老秦貴族的影響力嗎?
“若非如此,寡人又怎能答應仲父和你辦學的條件呢?
“這些蠹蟲被商君清了一次,才多久便死灰複燃了,是該清第二次了。”
翻找身下竹簡,找出一卷扔給弟弟,秦王政活動著脖子:
“你若不是公子成蟜,而是王室中其他公子。白家送過來的就不是請帖,而是秦劍了。
“宗室公子不如貴族嫡子,這句話沒聽過嗎?
“看看這份趙國傳來的情報,寡人覺得你會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