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陰沉著一張臉,探手抓住竹簡,猛的一下子拽開,險些把竹簡拽散了架。
這卷竹簡中記述的正是趙國大將李牧冬日點兵,深入大漠的事情。
秦王政觀察著弟弟臉色,越來越慎重……
待弟弟放下竹簡,秦王政踱步近前:
“你覺得,李牧是勝是敗?”
曆史書中記載,和現實中與這位趙國大將接觸的經曆,讓嬴成蟜斬釘截鐵地說出了答案:
“必勝。”
“何以見得?”秦王政神情肅然:“冬日行軍,孤軍深入,都是大忌。寡人持此情報私下問過武安君,武安君言此人誌大才疏,將是第二個趙括,將亡趙國。你既然說其必勝,那你倒是說說他如何勝。”
“我不知道。”嬴成蟜又展竹簡,看著上麵的每一個字:“我隻知道,他必勝。”
“難道李牧的軍事才能,要強過武安君嗎?”
“以騎兵而論,是的。”
“你認為這不是趙國亡時,而是趙國再一次崛起之機。”
“是的。”
弟弟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回答,讓秦王政心中更加煩悶。
本來被白起解開的心結,又一次被弟弟係上了。
不知道為什麼。
相比於一生無敗,打得楚國遷都,趙國險亡,魏國不敢窺秦的武安君。
秦王政更相信從來沒有領過軍打過仗的弟弟判斷。
“伐趙。”秦王政一字一頓地道,扭頭直視弟弟,扶著弟弟雙肩:“趁著趙國邊軍不在,趙內地空虛,伐趙如何?你去與仲父說,仲父會聽你的。”
國家大事當先,秦王政願意暫時放下內鬥。
“師長不會。”嬴成蟜的神情很堅定,和回答李牧勝敗的時候一樣堅定。
若是師長什麼都聽他的,現在就已經還政予其兄。
師長做事,向來都需要理由。
少年拍拍兄長手臂,冷靜分析:
“冬日行軍乃大忌,李牧有辦法解決,不代表我們也有。
“更何況如今我國最緊要的是治水,不是打仗。
“李牧此戰能讓趙國崛起,也不過是軍心士氣罷了,充其量是搶來一些糧草馬匹的無根之水。
“可我國的鄭國渠若是成了,連年河澇災害的關中將沃野千裡,糧產逐年增加。
“趙國在變強不假,我國也在變強,且提升幅度遠比趙國大。
“強己,比弱敵重要。”
“寡人欲強己,亦欲弱敵。”秦王政拉著弟弟到殿中央的大案之前。
大案上乃是一張輿圖,一張秦、趙兩國的輿圖。
秦王政手指點在關中區域:
“冬日治水,事倍功半。”
再點趙國與秦國接壤之地:
“冬日行軍確實艱難,但我軍要勝過趙軍太多,難道我國虎狼銳士敵不國趙國女子軍嗎?
“且趙國廉頗出走,李牧入塞,國內無大將。
“寡人聽說趙國新任的趙王立了一個娼女作王後,私下被趙臣稱作倡後。
“臣子敢非議王後,證明趙王威信極其薄弱。
“寡人還聽說趙王最信任的大臣叫做郭開,拜郭開為相邦,封郭開為武信君。
“這郭開胸無謀略,靠色娛人。
“此種人能立身趙國廟堂,足以見得當下趙國非有識之人當道也。
“凡此種種,值趙國邊軍精銳儘出之際,為何不能打?”
嬴成蟜視線瞄向輿圖之外:
“兄,天下不隻有一個趙國,難道你忘了邯鄲之敗了嗎?”
“武安君、樂公、蒙公、王陵、王齕……我秦國將如繁星,傾儘而出,可在列國反應之前下趙國也!”秦王政語如連珠,顯然早就思考過不止一次。
兄弟倆你一言我一語,誰也說服不了誰。
“總之!”嬴成蟜不耐煩地擺擺手:“要打你就打,你問我我肯定是不打,你太激進了。”
“弟!”秦王政麵紅耳赤:“是你太保守了!”
“我保守?”嬴成蟜指著自己鼻子,大聲怪叫。
少年從來沒想到,今生的自己能套上“保守”這個詞。
“不錯!”秦王政一拍桌案,氣勢淩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隻說李牧必勝,你有沒有考慮過李牧敗亡?李牧若是敗亡,趙國邊軍儘沒。到時列國都將爭分趙國,哪個為趙國出頭?此仗當打!”
“不可能!”嬴成蟜手指重重點大案,發出“哆哆”聲:“李牧就不可能敗!”
“你告訴寡人李牧怎麼勝?”
“我不知道!”
論出火氣的秦王政眉毛亂跳。
你不知道你憑什麼能這麼理直氣壯的?啊?憑什麼啊?
大漠。
白日尚好,晚上是能凍死人的溫度。
在這無遮無攔的原野上,土地被凍的和石頭一樣硬,撒個尿時間長點都怕把屌凍掉。
冷硬的風凍人,卻不凍心。
一個個麵部被凍得通紅的趙國騎兵眼中火熱,那火是從心裡燒上來的!
五年多了。
勇敢的趙人讓不開化的野蠻胡人堵在邊關前罵了五年了!
將軍不允許他們出戰,不允許他們抗擊,甚至不允許他們還嘴!
他們每天訓練。
訓練射箭,訓練馭馬,訓練砍殺,訓練步戰。
他們和馬同吃同住。
馬不是牲畜,而是他們的戰友,他們的兄弟。
他們的兩條好腿都練成了羅圈腿,站在地上沒有一個能閉緊膝蓋,很是可笑。
可上了馬,笑的就是他們了。
他們每七天能吃一次肉,身體壯的和牛犢子似的。
將軍待他們真的很好,比他們的父母待他們都好。
在邊郡的生活除了憋屈,似乎一切都好。
但,趙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憋屈!
士可殺,不可辱!
趙國邊軍寧可吃著草根戰死在關外,也不想在關內聽著辱罵吃著肉。
將軍讓他們等,這一等,就是五年多。
有好多兄弟熬不住,偷偷出關,死在了外麵。
這樣死去的兄弟家中沒有撫恤金,都是他們拿出自己的俸祿去養活兄弟家人。
他們養的兄弟家人越來越多。
多到他們承受不住,多到他們想和兄弟一起去死。
現在,他們來了。
來去死,陪兄弟。
他們等到了將軍的承諾,即便這個承諾是在最不該行軍的冬天,他們也迫不及待奮不顧身嗷嗷叫著往上衝。
到了大漠,臨近那些天殺的胡人,他們不叫了。
他們聽將軍的話,在馬戰友的蹄子上裹著半片布,口中咬著另半片布。
他們俯下身,輕輕摸摸馬。
馬就知道了他們的心意,鼻息就不再那麼響了。
將軍與他們同在,戰友與他們同在,死去的兄弟與他們同在。
來吧,天殺的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