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君沒要。
“燕太子丹也是公子白馬請來的賓客,說他聽說千裡馬的肝甚為好吃,乃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問長安君吃過沒有。
“長安君搖頭。”
眸中閃過心痛,口出白氣加粗,咬著鋼牙繼續道:
“公子白馬在與一眾賓客迎著長安君入府後,下令——殺馬取肝。”
“殺馬取肝”四字出口,火把火苗突然爆出個燈花,映得隊長眼中寒芒乍現。
隊長身後的九個衛卒腦袋微微偏移,死盯著在夜色和距離掩蓋下,看不甚清的白家門前。
可日行千裡傳送急報的千裡馬,可在必死絕境中謀求一線生機的千裡馬,千金難求萬金難換的軍中至寶千裡馬。
殺了。
吃肝。
白馬當死!
後來那隊衛卒的什長察覺到氣氛不對,緩緩豎起沒有舉火把的那隻手,五指向天。
其後十衛卒身子微緊,做好戰鬥準備,隻等隊長握拳。
對麵火把輕晃——沒事。
後來什長肅容一緩,趕緊把手放下。
[無事整出要殺人的架勢……]他心下腹誹,衝著對麵掉頭離去的同僚大喊:
“甚事啊?”
風帶來有怒不能發,當殺不能殺的不甘怒吼:
“醃臢事!”
白家宴室。
二十四盞青銅連枝燈,將廳堂照得纖毫畢現。
躍動的火苗在牛油燭芯上劈啪作響,檀香混著炙肉香氣在暖融空氣中浮沉。
左右兩列坐滿了人,皆是白家大公子白馬請來的賓客。
織錦深衣的褶皺在席墊上如雲鋪開,侍者捧著鎏金酒壺穿梭其間,衣料摩挲聲與玉器輕碰聲交織成暗湧的潮流。
客位中最尊貴的右列第一人,坐著公子成蟜。
嬴成蟜望著自己身前桌案上獨有的熱騰騰馬肝,眼角肌肉止不住地抽搐。
左列第二人燕太子丹脖頸前傾,如待啄的鶴。
其滿眼熱切,喉結隨著吞咽動作上下滑動,用豔羨的口吻說道:
“丹見過的千裡馬屈指可數,千裡馬肝更是第一次見到。
“聽說此肝鮮美異常,便是古之聖王也未曾嘗過,長安君快嘗嘗味道。”
嬴成蟜雙手置於案下,放在雙膝之上,搖頭,笑得眼角迭皺:
“古之聖王都不曾食,本君何德何能,怎可食呢?”
上首主位坐著的是此間主人白馬。
其一隻手掌觸摸淨手用的青銅匜(yi二聲,冰涼觸感讓尾指微微蜷縮。
另一隻手掌抓著繡著白雲紋的衣襟下拉著左右搖晃兩下——有些勒脖子,然後用恭維的口吻說道:
“長安君生而神童,少年稱子,君子之名傳遍列國,天下皆稱秦公子成蟜以為賢也。
“古之聖王在長安君這個年紀,可能做到長安君做到的事嗎?不能。
“可見,古之聖王不如長安君。
“是故!古之聖王不食之物,長安君可食之,當食之!”
最後一句話,白馬突然提高嗓音,驚得其身旁侍從失手打翻鹽碟。
侍從駭得麵失血色,上一個犯錯的同伴是被綁在院中,在他們這些奴仆麵前活活打死的。
他“噗通”一聲原地跪下,以頭搶地,戰戰兢兢,卻一句求饒的話不敢說。
“滾滾滾,彆打擾本君好心情。”嬴成蟜擺著手,一臉嫌棄。
麵露凶色的白馬立複笑臉,輕輕拍拍深衣上的雪白鹽粒,淡淡地道:
“惹君侯生厭,還不滾下去!”
劫後餘生的侍從連連應“唯”,連滾帶爬地跑出宴堂。
臨出門時,向救其一命的長安君投以感激眼神,正見到長安君一臉謙遜地道:
“本君差古之聖王遠甚。”
左列第一人看麵貌年近三旬,浮腫的眼皮下藏著蛛網般的血絲。
麵色蒼白,眼底泛黑,打眼一看就是酒色過度的模樣。
其到的時候便醉醺醺的,腰間玉組佩一路走來撞得“叮當”亂響。
當下站起,身子三晃,“叮當”又響,酒樽裡的琥珀漿液潑濕半邊衣袖。
他渾若未覺,舉起酒樽對著燈影搖晃,渾濁液體在樽沿蕩出危險弧度:
“誼聽說當初燕昭王想要招賢納士,名士郭隗便給燕昭王講了古人千金買馬骨的故事。
“那死去的千裡馬馬骨都要五百金,這活取的千裡馬肝,嗝,至少也要八百金吧?啊?
“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這四個字,醉人是喊出來的。
他端著酒樽,三足青銅爵在指尖打轉。
昂著頭,環視一圈,脖頸拉出青筋暴起的弧度,竟是向在場非貴即更貴的賓客們征詢起答案。
賓客們對這個酷似醉酒鬨事的人卻也真是給麵,數道目光在嬴成蟜與白馬之間隱秘遊移。
這個點頭,鬢邊珠墜急顫。
那個頷首,眉眼熱切洋溢。
“春平侯所言即是。”
“八百?一千!”
“君侯說八百,那就是八百!”
“是是是。”
“……”
春平侯趙誼,趙國質子,趙孝成王之子,趙國前太子。
嬴成蟜眯起雙眼,看著一句話使得席麵霎時活泛開來的趙誼,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腿關節。
趙誼沒說話前,嬴成蟜吃了千金馬肝,代表接受白馬投誠。
趙誼說出千金買馬骨這個故事,隱晦點出白馬心意,嬴成蟜吃不吃千金馬肝都無所謂了。
隻要長安君不當場翻臉,就是接受白馬投誠。
少年正觀察,一個蓋著大蓋的大鼎突兀置於少年案上。
白馬匆匆離席,一溜小跑地跑到嬴成蟜麵前,親自掀開大鼎。
鮮活血腥氣霎時傳開。
嬴成蟜移目一觀,目色一凝,牙根相扣發出唯有他自己能聽到的“當”音。
鼎中是一顆人頭。
那個嬴成蟜剛剛搭救,逃出生天的撒鹽侍者之頭。
“此人惹君侯生厭,真是罪該萬死。”白馬一臉諂媚:“見此獠頭,君侯心情可好一些了嗎?”
“好。”長安君微笑,頻頻點頭:“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