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乃是中央王宮出門的正大街,平素除了官員行走,外地他國之人走親訪友,鮮少有布衣平民無故來此閒逛。
上一次鹹陽百姓大規模至此,是來相邦府領千金。
達官顯貴雲集於此,安保便是一等一的好。
但有要事,中宮門下的宮門屯衛兵可瞬息而至。
其實負責鹹陽衛戍的是內史、太尉各掌部分的衛卒。
但正因為內史府、太尉府是唯二在鹹陽享有兵權的官府,因此並不坐落於官府一條街,這是出於王宮安全考慮。
中宮門口天天聚集一堆隨時可以衝擊宮門的衛卒,秦君放心,內史、太尉也不放心。
謀反是罪,有隨時謀反的可能、能力那也是罪。
平整的青石板微微震動,塵土蹦跳。
看守中宮正門的正門司馬王掩率領二什宮門屯衛兵疾跑至事件發生地,麵色陰沉似水,眼底透著不安。
章台街最近的事情有點太多了,官府一條街何時這麼亂了?
先是有人攜雙鶴至此,仿若神仙。
然後是趙太後勁射內史二箭,一箭驚魂,一箭奪命。
現在又有刺客當街刺殺長安君。
接踵而來的事件讓王掩嗅到了風雨的氣息,有一種大亂將至的感覺。
他知道,這不是錯覺。
他的大父王齕乃是宿將之一,向來不通政事不理政事,近來都叮囑他值勤萬不可大意了。
快到近前,距離那個倒在地上明顯沒死的刺客還有二十餘步時,王掩瞳孔猛地一縮,張嘴就要叱喝。
喝聲還沒出口,其眼中那個白衣劍士就以那把閃爍綠光,應該是匕首一類的武器劃破刺客咽喉。
血向上湧,如同將開沸水咕嘟咕嘟。紅色瞬間就淹沒綠色,成為王掩眼中唯一的顏色。
他心有怒火。
刺客已無還手之力,為甚要殺?
但轉念一想,怒火又散了。
他憤怒的原因是那個白衣劍士當著他的麵殺刺客,可刺客死了他不就少了很多麻煩嗎?
他是掌管中門安全的,不是緝拿查案的。
章台街出事,他離得近,率兵過來跑一趟收走一具刺客屍體,已是儘職儘責講人情,誰也無法說他的不是。
可要是抓個活口……這刺客敢刺殺長安君,背後不定站著誰呢。
他雖是身家非凡,大父更是軍方三公之一,可也不想卷進這場動亂。
三公原本是四公,威勢最重的麃公卷進來不也是死於非命了嗎?
再往前數……武安君。
一念及此,王掩減速奔跑,率眾停在嬴成蟜麵前,拱手欠身:
“拜見長安君,敢問……”
王掩欲言又止,眼睛不住地瞟向正向這邊走的白衣劍士。
白衣劍士若沒有得到長安君授意,絕不敢擅自殺人,這裡是法令森嚴的秦國。
心情不佳的嬴成蟜抬眼瞅了眼銳士,仍是察覺出眼前銳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太明顯了。
遇到刺殺不上前控製刺客先來請示苦主,明擺著不想多生事端。
公子成蟜“嗯”了一聲,裝作很是不耐煩地擺擺手:
“他刺殺我,我殺了他。
“後續你們自行處置,不要來煩我。”
說完話,少年就鑽進車廂。
王掩大聲應個“唯”,將趙底屍身送到廷尉府就回去繼續守門,寫一份類似出勤報告的竹簡遞交頂頭上級公車司馬令,這事在王掩這裡就畫上句號,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廷尉府請其配合調查,王掩也隻管將看到的儘數敘述也就是了。
王掩確定,此事背後定會涉及到王、相、孟西白三大家、趙太後、華陽太後、宗正等大人們的深層次鬥法。
他裝作不知,裝作隻看得到表麵。
王齕孫子的身份,保他不會不明不白地死去,這就夠了。
他不是蒙恬、蒙毅那倆兄弟,從小跟著王上一同習武長大深度綁定。
他不想去思考這些蠅營狗苟,隻想上陣殺敵開疆擴土得封地得爵位。
趙底之死,比冬風還要凜冽,刮得本來意態閒適的章台街人人自危。
山雨欲來風滿樓。
不說九卿和千石的朝堂要員有了不明不白的危機感,就連各官府不為官身的小吏們動作間都加了幾分小心。
地震來臨前,虎豹咆哮出山林,螞蟻亂轉不回窩。
相邦府內,原本緊張的氣氛卻舒緩不少。
呂不韋原本已經見好的傷病不知為何又複發了,重重咳嗽好幾聲,以一塊白絲手帕捂著嘴道:
“頓弱,你有雄辯之能,引經據典旁征博引是你最善者。
“然你方才對本相言語卻毫無轉圜,直來直往,如同離弦之箭,不留餘地。
“本相知道,你是認為此事沒有贅述的必要,局麵隻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出來,我們隻有一條路走。
“現在,你還如此認為嗎?”
頓弱不語。
其餘八人也不語。
呂相這話看似是在對頓弱說,何嘗不是在和他們說呢?
長安君遊走於主君和王上之間,且偏向於王上並從不避諱,是他們親眼所見。
主君對王上不假辭色,卻一直對長安君執禮甚恭,這讓頓弱、姚賈等後來門客早就積蓄不滿了。
及至嫪毐死,不滿爆發了。
嫪毐人雖然不行,但在外人眼中和他們是一樣的,他們合稱十二君。
長安君能殺嫪毐,就能殺他們。
為了主君,他們可以犧牲。
可以轟轟烈烈,也可以悄無聲息。
隻要對主君有所幫助,他們願意。
嫪毐死在長安君手中,對主君有什麼幫助嗎?沒有。
嫪毐是奉主君之命入宮近趙太後,嫪毐死了就意味著主君計劃失敗。
你嬴成蟜可以破壞主君計劃。
但你破壞就破壞了,為什麼要殺死嫪毐呢?
你明知道嫪毐是主君的人,你為什麼不放他一條生路讓他回來呢?一點交情都不念!
主君以誠待長安,長安以殺報主君。
這是頓弱、姚賈這些跟隨呂不韋的人傑所無法忍受的。
無法忍受那就不忍,乾長安!
然,主君忍了。
這讓他們更無法接受了。
這怎麼能忍下來呢?
城門懸書的時候,主君都沒有丟出十二君中闖出禍事的鵬飛背鍋。
為甚嫪毐死,主君能忍呢?
這還是他們願意為之赴死的主君嗎?
我等以性命報主君,是因為主君以國士待我等啊!
主君視我等如草芥,那我等就不伺候主君了!
九君齊至,討要說法。
他們本來想不帶甘羅,就像不帶趙底一樣。隻是甘羅官為相邦長史,一直侍候在呂不韋左右,避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