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凡頭還在疼,眼睛酸澀難忍還在流淚,但精神卻越發亢奮。
他都準備引咎辭去家主之位了,這壓力太大他頂不住了。
他知道白家一定能挺過去,但他覺得自己不一定挺得過去。
“聒噪個鳥!真有那麼多箭你不早射了!”
牆外傳來的少年音讓白凡微微一愣,願景中斷。
這聲音太熟悉,喚醒了他心底最深的恨意與悲痛。
他眼睛血紅血紅:
“嬴成蟜!竟是你這豎子!”
牆外傳來帶著笑意的應和聲:
“正是乃公!白家主,咱們後會有期,朝堂上見。”
“見你母!”壓抑許久的憤怒混合著白凡一直以來的理智,他死死克製住想要率兵衝出去殺一個痛快的念頭:“放箭!放箭!射殺嬴成蟜者賞千金!射傷嬴成蟜者賞百金!”
他不想讓殺妻殺子屠家的仇人逃走,卻也不會追出去送命。
那就隻有寄希望於箭矢和重賞了!
殺千金,傷百金。
白家門客的眼睛也變得血紅血紅,尤其是牆上的一個個弓箭手。
驚弓,白家上等門客。
驚弓不是他的名,也不是他的字,而是他在江湖的號。
驚弓箭術高超,百步穿楊。
其臂力卓絕,可開八石長弓!
列國弓箭手可開長弓標準是二石。
其一雙眼睛能於夜下視人,如狸貓似的。
[千金!]他覷準說話的嬴成蟜,心頭火熱,弓弦拉的“蹦蹦”作響。
長箭爆鳴!射出一道真空!
驚弓長箭飛在前,其他弓手長箭跟在後,全部勁射向公子成蟜。
射死最好,射傷不虧!
“撤!”本想誘使白凡放棄地利的嬴成蟜嚇了一跳,急急後退:
[這麼恨我,殺你媽了?]
這番傳承自祖安的問候雖不中,亦不遠。
不,實際情況比嬴成蟜問候的過分!
嬴成蟜隻知道白馬隻是沒了命,但自己可是坐了幾天牢啊。
他滿腹委屈,根本沒去關心白家發生什麼,白凡發生什麼。
白凡母親早逝,雙親隻剩父親白甲。
白甲年歲已高,又酷愛冬日飲冰。府上雖一直有醫中聖手為其調理,但身體還是漸漸弱了下去。
白家作為三大老秦貴族,恩榮無上。
白甲平日沒有煩心事倒還好,病症發不出來。
白馬一死,又在朝堂上受儘折辱還不能發作,要親口承認最疼愛的孫子白馬死的活該。
下了朝堂,過了一宿,身心俱疲白甲就病倒了。
躺在火炕上爬不起來,就這麼一直渾渾噩噩著不知年日。
喪子喪妻的白凡本就悲痛有加。
每夜獨坐書房,燭火搖曳間,他盯著案上那把家傳青銅劍,眼中血絲密布,指節在劍鞘上叩出沉悶的聲響。
但作為白家家主,他眼中的第一位永遠是家族而不能是小家。家族和小家擺在他麵前隻能選其一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家族。
這是世家家主的命,非如此不能懾服嫡係旁係幾百口人,非如此不能使家族傳承數百年。
白凡收斂悲痛到心底最深處,平日間還是一應公正處置瑣事。
隻是但凡有仆役端茶時手抖半分,或是案牘擺放稍有不齊,便會迎來他冰冷的一瞥,隨後便是無聲的杖責。
從未有過如此悲痛的白凡沒想過這還不是極點——父親一病不起。
老家主白甲不是放不開權力的太上皇,自打把家主之位傳給兒子以後就不如何管家裡事了。
白甲病倒不病倒,死不死,對白凡處理白家事務都無傷大雅。
但對白凡的精神壓力極大,尤其是趕在這個妻、子雙亡的時候。
世家傳承最忌青黃不接,白家是青黃全無。
連番打擊讓白凡頭腦昏沉卻睡不著覺,長時間的失眠使他這兩日時常頭疼。
家中不穩,外界亦亂。
白家的隱忍讓趙太後沒有辦法借機發揮,但如此慫貨行為讓其他老秦貴族大為不滿。
你是我們老秦貴族代表,你占著理,為甚不敢和那個淫婦對峙?你這麼怕這麼沒有擔當那你還代表個屁!
權利和責任是對等的,享有多大權利就擔有多大責任。
百裡家、甘家、王家、蹇家……諸多老秦貴族世家無論大小,不管是在官府還是在田畝,都開始給白家人甩臉色看。
往日裡白家子弟入官府,官吏們必笑臉相迎,如今卻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甚至故意將文書翻得嘩啦作響,拖遝辦事。
一斑如此,全貌亦然。
這是白家求穩的代價,也是前些時日白家不斷有子弟門人升官的代價。
與白家向來同氣連枝的孟家、西家,此次反應也與以前不同。
孟家主在宴席上指桑罵槐,說這世間顏色姹紫嫣紅,唯獨白毫無色彩,不知留存何用。
西家子弟在街市上遇見白家人,必側身而過,冷眼相對,如看仇人。
兩大世家沒有授意麾下弟子為難白家,但在知道麾下子弟為難白家以後也沒有製止。
他們打定主意,必須要給白家一個小小的教訓。之前白家在呂相的幫助下多吃了多少,這次必須連本帶利地吐出來!
而這些壓力,最終都壓在了白家家主白凡身上。
短短數日,白凡就像是過了數年。
鬢角白發驟然增多,眼角皺紋深如刀刻,連腰背都不似從前那般挺拔。
嬴成蟜沒有殺白凡母親,但是殺了白凡的妻,白凡的子,讓白凡父親躺在床上生死不知,讓白凡最看重的白家跌入僅次於商鞅初期執政時的穀底。
白凡恨不得能生啖嬴成蟜之肉!喝儘嬴成蟜之血!寢蓋嬴成蟜之皮!
內心一點理智讓白凡沒有追出去,隻是一味放箭。
不知不覺,箭放完了。
退入黑暗中的墨者再至,那個讓他恨入骨髓的豎子望著他,小臉在火把火光照耀下笑得他恨不得生撕了那張臉!
他看到那豎子挑眉,聽到那豎子輕佻言語:
“這麼恨我?
“殺你母了?”
“放箭!放箭!射死他!”白凡聲嘶力竭,指著嬴成蟜大喊,鮮血咳在高牆。
“你還有個屁箭。”少年呸了一聲,神情冷冽:“沒玩過回合製遊戲?懂不懂遊戲規則?現在輪到我進攻了,上。”
楚墨、秦墨共進!
兩刻後,第五進院落失守被破。
自知中計的白凡小口咳血,率白家眾人退守第六所院落,以空間換時間,等待援軍……
中宮,觀政勤學殿。
焦躁不安的秦王政來回踱步,毫無睡美人之意。
一個時辰前,他終於找到其弟,東宮中郎將稟報長安君帶著一個守墓人離開,同行的還有數百名工室匠人。
“這小子宵禁之時帶數百匠人作甚?他要去給父王修王陵嗎!”秦王政有些語無倫次。
白日間其弟受到刺殺的事已經傳進他的耳中,他很憤怒。
因為憤怒,他忽略了一些線索。
他讓趙高打聽其弟下落。
趙高先打聽到了趙太後和他的謠言,後打聽到了其弟遇刺。
這兩個信息難度明顯不對等,後者要比前者好打聽的多。
如果今夜就這麼平安過去,秦王政或許會在精力釋放完後的賢者時間想到這個疑點。
但……趙高驚慌失措,連滾帶爬地闖入宮殿:
“王上!長安君率眾夜襲白家!白家放出了三支響箭!衛卒半數奔赴白家!”
殿中與聞的宦官、宮女大驚失色。
“甚?!!!”秦王政霍然站定,失聲大喊一句,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