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確定是不是秦王政,喊過之後就知道是不是了。
他雙目梭巡,希冀能聽到王上近臣趙高或者華陽太後心腹羋陽的聲音。
墨者和禁衛涇渭分明,中間隔著一條看不見的曲線。
白凡眼睛一直在禁衛隊伍中找,根本沒往嬴成蟜身邊看。
他但凡眼睛稍稍挪一點,就能看到秦王政就站在要殺他滿門的豎子身邊。
“這下怎麼搞。”嬴成蟜歎氣。
複歎氣,再歎氣,空中白氣不斷:
“我本想以謀反之名除了白家,然後逃亡齊國。
“沒有我,宗室會義無反顧地支持你。
“你大索我,老秦貴族也會支持你。他們不同情白家也要考慮自家利益,我能殺白家就能殺他們。
“白家覆滅,空出來諸多官位。你把國子監門生填補上去,勢力就能超過師長了。
“你可倒好,光明正大從這麼多眼睛底下走過來,你說現在怎麼辦吧?”
秦王政環顧周遭屍體、鮮血:
“事情很簡單。
“你殺死白家這麼多人,已經沒有轉圜餘地。
“孤走向你,孤和白家也就沒有轉圜餘地。”
秦王政龍行虎步,走回對麵的禁軍隊列。
白凡一眼看見秦王政,興奮異常,一邊大喊著“王上”,一邊低頭命令白家人:
“快開門!快啊!”
白凡在心中感謝列祖列宗傳下響箭,萌生自豪自傲之情。
要不是他一意孤行放響箭,白家今日哪裡能逃脫生天?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一張驚慌餘悸下的歡喜臉。
“白家謀逆,殺!”秦王政聲音貫穿天宇。
“聽錯了,一定是我聽錯了……”白凡僵硬轉頭。
禁衛們衝過了那道看不見的曲線,和墨者融為一體。
他們代替墨者,攻向白家最後一道門戶。
他們披著甲。
白凡一口血從牆裡噴到牆外,自木梯上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白家上等門客之一的趕蟬一直關注著主君,在白凡栽到半空的時候就是一個魚躍彈上天,抱著家主落回地。
白凡氣若遊絲,雙目渙散:
“關門……關門……快關門……”
秦王政的聲音那麼大,不隻是白凡聽到了,爭著搶著去開門白家人也聽到了。
六院門戶從香餑餑霎時化為燙手山芋,眾人紛紛遠離就像是逃避惡鬼。
鈍器砸在鐵門上的巨響無規則響起,如鐘音,每一次都錘在白家人心上。
無鐘送鐘音。
送鐘就是送終。
陷入必死之境的白家人有的嚎哭有的發瘋。
還有的突然拚命衝到門戶前要把外麵的禁衛放進來,希冀著自己能以功免死。
趕蟬是號,不是名。
白家門客多以號代稱,驚弓也是如此。
趕蟬輕功極為卓絕,七八年前在江湖上便有赫赫威名。
以後起於驚蟬,十步內趕之捉之而聞名。
醫武不分家,武學優者沒有不通醫學者。
趕蟬手掌自白凡衣下伸入,貼在白凡後心,暗自調動體內的氣猛地一衝。
白凡“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鮮血,打紅趕蟬半邊衣,極是駭人。
其狀雖慘,人卻是慢慢恢複了過來。
“趕蟬。”白凡吃力地抓住趕蟬的手,哀求道:“給我一刻時間,讓我這一刻行動自如,我隻要一刻!”
他要用這一刻,再去為白家搏一條生路!
“唯!”趕蟬顫聲應下。
他知道,這是自家主君的最後一道命令。
片刻後,白凡重登木梯,重現牆頭。
站在高牆上的他麵龐極為紅潤,一臉不正常的興奮之色:
“請王上停手!罪臣有話要說!”
秦王政意外揚眉。
罪臣,這個詞有意思,這是認罪了?
秦王政下令要禁衛停手,撤回來,靜靜等著。
白凡自牆頭消失。
須臾,第六院的院門竟然自動打開了。
白凡一人大步當先,領著還活著的白家人、白家奴仆、白家門客、白家女眷走出來了。
他帶著所有白家人,暴露在秦王政和嬴成蟜的視線之內。
嬴成蟜眯起雙眼,暗地裡悄悄打了一個手勢。
鄧陵學動作輕微,消無聲息間融入夜色,率領一眾楚墨匿於黑暗。
白凡回頭安慰白家人兩句,迎著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錘子鐵尺就這麼走過來了,被禁衛攔在外麵。
“放他進來。”五排禁衛後的秦王政下令。
禁衛讓開一條道,直通秦王政。
白凡快步走進去。
趕蟬說他還能堅持兩刻,他在和生命賽跑。
禁軍長槍如林。
白凡走在林中,踩著同族碎片,眼睛不看秦王政,而是秦王政身邊的長安君。
走到兩兄弟麵前,白凡整理衣襟,雙膝跪地。
“罪臣白凡。”他聲音輕微卻清晰:“自知一族罪該萬死,隻求留得族中不記事的孩童一命,請君侯成全!”
他的頭猛地砸下去,一下就見血,二下在一隻鞋上印上血。
“什麼意思?”墊腳的嬴成蟜沉聲道:“說清楚些。”
他已命鄧陵學去包圍白家人,再有一點時間包圍圈就成了,到時候白家人一個都逃不掉。
“君侯的人已經開始包圍我家了吧。”白凡直挺挺地跪著。
額上鮮血下流,自眼睛流到鼻子流到嘴唇,猙獰如鬼。
馬上就要做鬼的白凡一臉悲慟:
“凡犯的罪,隻有君侯、王上知道。
“凡不率族人走出這道門,或有武功高強者翻牆越之,逃之夭夭,將今日之事宣於外。
“現在我白家人都在這裡,一個都不少。君侯、王上可以安心了,明日白家發生什麼沒人會知道。
“凡將全族人性命先交給君侯、王上,隻求君侯能夠答應,放我白家不記事的孩童一條生路。
“使我白家不絕後,行否?”
嬴成蟜微眯雙眼,冷冷說道:
“幾歲算不記事?”
白凡深吸一口氣:
“長平之戰,四十萬趙軍降卒隻有兩百餘沒被坑殺,被武安君放回趙國。
“今以武安君舊例行事,低於輪彀者不殺,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