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五宮的所有禁軍來到章台街時,夜色已深如墨染。
火把在夜風中搖曳,將禁軍皮甲的冷光映照在街道兩側的夯土牆上,如同流動的星河。
巡邏的衛兵早已退避三舍,隻有幾隻夜梟蹲踞在屋簷,用琥珀色的眼睛注視著這支沉默的洪流。
秦王政踏入這條街道時,玄色王袍的下擺掃過尚未乾透的青石板,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璜,溫潤的觸感卻無法撫平他眉心的褶皺。
章台街連接中宮的章台宮,兩側槐樹的陰影在火把照耀下張牙舞爪,仿佛要吞噬這支肅殺的隊伍。
方才他率領中宮兵馬快馬揚鞭跑出來時,正是走的這條街道。
記憶中的馬蹄聲猶在耳畔,當時從相邦府的大門前跑過,玄黑大門上的鎏金門釘在暮色中閃著冷光。
那個時候,他並沒有發現今晚的相邦府有什麼不同。
禁軍在楊端和的命令下迅速鋪滿章台街,軍靴踏地的聲音如同悶雷碾過鹹陽城的脊背。
一名年輕禁軍的手甲不慎撞上佩劍,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驚醒了沉思的君王。
秦王政長出一口氣,呼出的白霧在寒夜中迅速消散,他的眼眸在火把映照下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歡喜如初春融雪,茫然似霧鎖寒江,憤怒若雷霆乍現,悲哀同秋葉飄零。
天下間所有情感都在他雙眼中輪番登場,卻又在轉瞬間歸於深潭般的平靜。
自白家中找到的駟馬高車帷幕微微晃動,秦王政的指尖在膝頭敲擊著無聲的節拍。
他想著死去的蒙毅,這位兒時伴侶最後的目光滿是不可置信。
想著背叛的騰、樊於期,兩個秦國最能打的戰將背叛了。
想著那個一直死死壓製他的仲父呂不韋,曾經的相邦府書房裡永遠彌漫著的沉水香氣息突然變得如此清晰。
一切迷題,稍後都將揭曉。
黎明終將刺破這濃重夜色。
想象中的廝殺聲並沒有出現,隻有夜風掠過戈矛的嗚咽。
楊端和的聲音來的很快,要比秦王政預想中響的早許多。
“王上。“車窗外傳來的聲音透著少許鬱悶,像是被迫咽下一口濁酒,“王齕王公已率軍攻占相邦府,隻等王上到來。”
直呼氏名是無禮,但在氏名後加上敬稱就是區分了。
秦國有兩個能打的王公,王陵、王齕。
秦王政的眉毛稍稍上挑,這個細微的表情讓他額間的十二旒玉串輕輕碰撞。
王齕……這個名字其實很是閃耀,秦王政早在趙國的時候就聽說過。長平之戰第一代將領,壓著廉頗打的猛人。
隻是,當初這個在長平之戰讓趙國聞風喪膽的名字,此刻竟帶著幾分荒誕的意味。
他無聲地輕笑一下,嘴角的弧度轉瞬即逝,如同蜻蜓點水。
不去白家勤王,而是攻占相邦府。
這個老將的選擇就像棋局上出人意料的一手。
秦王政勝,這就是妙手。
秦王政敗,這就是臭手。
王齕是沒想到他會敗嗎?
這是秦王政見到的第一個忠臣,不會是最後一個。
“王公年事已高,不要再讓其受勞累了。”秦王政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溫和,像在討論明日的朝會般隨意。
修長的手指拂過車簾上精致的雲紋,他繼續說道:
“傳寡人的令,請王公歸府休息,楊將軍率領禁軍接管相邦府。“
車外,楊端和的鬱色一掃而空。
戰將的甲胄因急促的呼吸而發出歡快的錚鳴,應“唯“的聲音異常響亮,驚飛了附近樹梢上棲息的寒鴉。
他轉身時,猩紅的衣衫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麵勝利的旗幟。
王上這句話意圖很明顯,信不過老將王齕,隻信他楊端和啊。
此番雖沒有破相之功,不能借此封侯封君,但能得王上如此信任這也可以了。
他楊端和還年輕,日後定能靠戰功封君封侯!
楊端和撥馬去見王齕,態度誠懇地表達了王上意思。眼睛一直瞄著老將,做好了老將惱怒自己被揍一頓的準備。
資曆不如人,戰功不如人,被打是應該的。
王齕靜靜聽著,“嗯”了一聲,帶著一眾家臣遵王令離開,回府睡覺。
這個做派讓楊端和有些傻眼,王公你不打我一頓嗎?
立下大功的老將一不要求見王上,二不要求鞏固戰果。
老將本就沒想著搶這個功,準確的說他就沒有意識到有破相之功。
是在相邦府任職的熊文在半路截下他,告訴他白家門口勝負已定,禁軍儘誅叛賊。王上下一步就要攻打相邦府,他可先去。
王齕這才來。
楊端和渴望的功勞,老將不是那麼特彆在乎。
功勞有很好,沒有也可以。
王上信任很好,王上不信任也可以。
禁軍快速換防,掌控相邦府每一個角落。
章台街發生如此大事,所有官府都死一樣的寂靜。
廷尉府的廷尉,禦史府的禦史大夫都如同完全不知道一樣。
秦王政在相邦府門口下了馬車,視線在火把照亮的章台街看了一眼,火光在他眼中形成兩團烈焰。
天亮以後,今夜默不作聲的這些人,都會是秦國的忠臣,是他秦王政的忠臣。
他的眼睛向禁軍中的某處看了一眼,那裡站著的是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是他的老相識——燕太子丹。
他在趙國為質子的時候,燕太子丹也在趙國為質子。
隻是相比於他的淒慘,燕太子丹受到的待遇要好的多。
他那個時候很羨慕燕太子丹,燕太子丹看其可憐還接濟過他。
如今人還是那個人,事卻不是那個事了。
秦王政看著燕太子丹露出的諂媚臉,心情並沒有好到哪裡去,反而覺得有些不舒服。
他對燕太子丹個人並沒有任何意見,反而很感激。燕太子丹剛到秦國為質的時候,他就以太子身份去見過燕太子丹,兩人相談甚歡。
他繼任為秦王以後,還提高了燕太子丹的待遇。他敢保證,燕太子丹這個燕太子在秦國生活比在燕國舒服多了。
除了不讓燕太子丹回燕,秦王政自問對燕太子丹極好。
隻是……燕太子丹隻想回燕。
[快了……]秦王政在心中默念一句,不知道自己的決定對這位幼時友人是好是壞。
好、壞,人都是要放的。
無關個人情感,隻關國家利益。
他的弟弟在細節方麵做得尤其好,總是會見縫插針,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利用的人、物。
就是大節有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