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說完這一番話,就耐心等待既是師長又是仲父更是相邦的呂不韋解答。
等著等著,兩腿就向大腦傳遞稍微酸麻的信息。
自從公子成蟜發明椅子以後,秦國就鮮少有能正坐做一兩個時辰的人了。秦王政就是這鮮少人中的一個,在觀政勤學殿學習的時候他天天都是這麼正坐過來的。
心思一往彆處想,就容易跑飛。
秦王政從酸麻的腿想到當下室內異常的溫暖,雖不如大多宮室皆鋪有八條地龍的秦王宮,但在這個天氣能夠不冷那燒的木材也不會是個小數。
某些時候特彆喜歡學弟弟說話的秦王政輕笑一聲,分不清是歡喜還是嘲諷:
“師長這屋子裡麵缺椅子,不是把椅子當柴劈,燒來暖屋了吧?”
一直沒有回答上一個問題的呂相立刻回答了這一個問題,眼神透著幾分幽遠:
“此屋暖不在於柴,在於煤。”
“煤?”秦王政第一次聽到這個字。
知道仲父富可敵國的他還以為是什麼稀罕物件,漫不經心地道:
“可能取來一觀?”
“取一塊煤來。”呂不韋習慣性稍微提高聲音下令。
令下完,意識到身邊已沒有人幫其跑腿,語該儘而未儘:
“我去為王上取煤。”
不老的老人略有些艱難得起身,比秦王政多跪了小半個時辰的雙腿酸脹的有些不像樣子,一吃力就感覺腫酥麻。
秦王政看待片刻,遞上一隻手,也不說話,隻是默默扶著夢中不知道殺了多少次的權相,去找那塊其實他並不怎麼在意的煤。
兩人走到東北角。
角落裡,放著一個編織不規矩,一看就知道不是官府出品而是民間粗糙產物的大編筐。
編筐裡放著許多稀稀落落,如同墨染一般的黑塊。
有些發亮,有些發灰,大抵都是在路上看見若是形狀極佳最多踢一腳的物件。
呂相撿起一塊遞給秦王政:
“此物采自白翟,數不勝數。
“燃之生濃煙,比乾柴耐燒。
“若非公子成蟜說起,當年經過而不識,隻以為是普通石塊罷了。
“木炭貴物,貴族用。
“煤,賤物,可分予百姓熬寒冬。”
秦王政“嗯”了一聲,沒有太大反應,明明應下看神情卻像是沒應。
呂不韋見之,有些失望。
默默推開秦王政的手,獨自走回草席坐下。
方一坐下,就說起了許久沒答的第一個問題:
“謀反不分真假,沒有做戲一說。那些士卒和我的門客不是優伶,可以隨意擺布,讓他們演甚就演甚。”
於是,還沒坐下的秦王政就明白了自己的猜測沒有錯。這場謀反雖然起之倉促不合常理,但追根究底還是真的。
他雙膝跪在草席,重新正坐,不再想著非要壓眼前人一頭,神色如常地說出心中所想:
“謀反還是分真假的。
“雖然假謀反難以瞞過老秦貴族和外來人,但師長和我們兄弟的性命都是無憂的。
“師長真謀反,確實不必擔心老秦貴族和外來人想法,白家死的更是再有道理不過。但,我們兄弟今夜是真的有可能會死,師長也是真的可能為王。
“孤知道自己一直不討師長所喜,也便罷了,成蟜呢?
“師長沒有想過成蟜嗎?哪怕與什麼十二君說一聲勿傷長安君性命也可啊。”
秦王政言語一頓,給呂不韋留下說話辯解的氣口。
呂不韋不言,秦王政便繼續說道:
“成蟜今夜為甚殺上白家,起初孤想不通,不明白,以為這是唯有染上狂疾之人所能為,吾弟智者何能為?
“聽師長這麼一說,孤倒是有了幾分猜測。且說與師長聽之,師長品鑒一二看看孤說的對不對。
“成蟜今夜殺上白家,是為了孤,也是為了師長。
“白家為成蟜所滅,若孤與師長都未及時出麵,讓他殺完人之後跑到關外,秦國便容不下他。
“寡人王位將穩如八百裡秦嶺,再無競者。白家空留出來的位置亦將為寡人所掌,勢力將超過師長。
“師長一直扶持白家,白家滅亡對於師長威信而言是一個重大打擊,遠比巴蜀商會反水要強得多。
“再有人想投在師長門下,想到滅亡的百家,都會仔細掂量掂量,再不濟也會躊躇猶豫。
“一個人躊躇猶豫是為個人,千百個人躊躇猶豫便可為勢。師長勢墮孤勢長,師長到時雖不如遠走去齊的成蟜一樣再無翻身機會,也相差不遠。
“師長這半年以來勢確實大,若是身上流的是與孤一樣的王血,秦國早便是師長的了。
“但師長沒有。
“師長姓薑氏呂,不是姓嬴氏秦。
“少了這個名義,師長一落,再難翻身。以師長表現出來的謀略,奇貨可居、一字千金看似皆是傾家蕩產壓上所有的賭徒風範,實則是謹小慎微、覷準賣點、自信眼光的大商行為,定然會放棄謀反這等一本無利的買賣。
“成蟜今夜一直不相信師長會謀反,不是無法接受自身失敗,而是不肯相信師長會選了一條不是我們死便是師長死反正總有一邊要死的死路。
“孤能察覺異常,成蟜之智勝孤千倍百倍,想來早便察覺異常。
“成蟜犧牲自己,為孤和師長選了一條能共同活下去的活路。師長領情又不領情,為了掩蓋成蟜錯誤而倉促起事,卻又不與手下言留成蟜性命。
“孤進來如許之久,師長連問一句成蟜安全與否的言語都沒有。
“成蟜愛孤,愛師長,可師長真的愛成蟜嗎?”
年歲不老而意態顯老的呂不韋眉間三分怒氣起,特意蓄起來的胡須震蕩如咆哮的受驚猛獸:
“我讓他愛了嗎?
“愛我多過愛民,小愛甚於大愛,這樣的他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們倆今夜要是死了,那就是你們太無能!如此無能的你們,不配掌秦,終結不了這個世道,還不如我親自來做!
“愛,嗬。
“他的聰明才智都用在了一人一物的得失上。
“他看得清國家大勢,看得到未來千年,卻偏偏無法割舍下注定將會過去的現在。
“他這麼一鬨,不過是爭得你我共存二三十載光陰罷了,用掉的卻是千年乃至萬年民生大計。
“我不會老不會死嗎?你不會老不會死嗎?
“沒有人可以長生不老,永世不滅。彭祖壽數八百,已是人之極也。
“這等亂世,要我再看八百年,我不欲也!
“孔子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己所欲者,人之惡也,強施於人亦非善事,乃大惡事也!”
許久沒生過這麼大氣的呂相言辭激烈,目色如鐵。
謀反本就是人不死我死的暴動。
若是嬴成蟜死在他倉促間發動的謀反中,那就活該!
生於亂世,無能者就當死,沒有道理可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