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大火有點多。
秦王宮中宮的甘泉宮主殿,陽裡坊中最為豪華的白家老宅,還有章台街剛剛修建還不到半年的相邦府。
放火、殺人,這兩件事總是連在一起說,就是因為兩件事總是同時出現。
百姓在家中瑟瑟發抖,捂住幼童的嘴不讓其因為外麵的喊殺聲而大哭,生怕給家裡招來大禍。
這一夜,不知道有多少個不懂事的幼童被捂死。死亡在這個時代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
樊於期家宅牆底沒有一根雜草,隻有一顆曆經四代秦王屢經戰事,未死在戰場敵人手,而死在同僚秦劍下的老將蒙驁的大好頭顱。
白家老宅內,高來高去在江湖中極負盛名的江湖人死了數百人。
這些江湖名宿的死亡,在江湖中引發軒然大波,被稱為江湖浩劫。
而在秦國竹簡的記錄中,他們留下的痕跡是“白家門客”。
偌大白家,隻有白家老家主白甲、白家家主白凡的死被記錄在案。其餘人的稱謂是,千餘人。
相邦麾下,曾經聲名顯赫的十二君數目從十二減到十,減到八,減到沒有。
嫪毐、趙底、鵬飛……這些死掉的人,沒有人記住他們的名字,就好像他們從沒來過。
他們死亡造成的影響,遠不如秦國當代四大戰將中騰、樊於期的死亡影響來的大。
將軍坊中的蒙家因樊於期、騰的反叛而跌落三大顯赫將門。
叛將樊於期、騰的宅邸收歸國有,財產收入內府,其家人無論老小悉數於草灘刑場處死,夷三族。
秦國自從確立軍功進爵製度,這麼多年以來隻有出逃的文官,沒有叛逃的將領。
頭一次,便如此嚴重,叛了兩個當代最能打的將領。
若說王陵、王齕這些老將象征秦**心,那樊於期、桓齮、楊端和、騰就象征秦國戰力。
不是每個老將都叫廉頗,八十歲還能當四十歲打。
四將去二,鹹陽上層已是人心浮動。
但這還沒到最危險的時候。
最危險的時候,是這個消息傳出去,傳到國外,傳到魏、趙、韓、燕、齊、楚等大國。
後果未至,渭水已紅。
不隻是樊於期、騰的三族,還有白家的三族,還有呂不韋的三族,還有許多人的三族。
他們被判處腰斬。
一具具身體被分成兩半,在渭水河畔淒厲哀號。腸子鮮血在初見嫩芽的草地上陳鋪開,如同一個巨大的屠宰場。
行刑用了七日,多是晴天,豔陽高照。圍觀者卻覺不出暖意,隻感覺來到了陰冷黃泉。
行刑的劊子手往後數年,夜深人靜、市場喧鬨,時不時便會聽見哀嚎。
老秦三大世家之一的白家被連根拔起,京畿附近城池不時便有白家人被運到鹹陽。
草灘刑場今天殺二十三,明天殺一十七,就這麼稀稀拉拉的殺,殺了一個月。
秦國不是沒經曆過政變,秦昭襄王上位如是,季君之亂亦如是。
但這次不一樣,這是臣子反君。
自從商君變法,秦國曆代君王都致力集權,秦君手中權力遠遠高於列國國君。
兩百年君臣磨合,秦國形成了君掌朝堂權,臣做實在事的生態平衡。秦國貴族將朝堂讓給了外來人,致力於九卿之下的中高層官職。
秦惠文王把商君五牛分屍。
秦昭襄王驅逐四貴,令殺白起。
秦莊襄王屠戮宗室,兄弟一個不留。
秦君刻薄寡恩是天下共識。
但對老秦貴族,商君死後,曆代秦君沒有一個下手。
老秦貴族也安分守己,不再像過去一樣吸秦國的血,致使出現秦國貧弱而秦貴族殷實的現象。
君臣好容易和諧百年。
白家亡,和諧被打破。
往日間呂相長呂相短的老秦貴族真是恨死了呂不韋,也恨死了白家。
他們不知道當今王上會不會以此為借口對他們舉起秦劍,再找一個該死的商鞅來一個該死的變法。
而他們在此之間,能做的事卻極少極少,不敢不能不可以做。
謀反是底線,王上對此做出再大反應也不足為奇。誰要是敢在這時候去撩撥王上,老秦貴族祝願這人早死,死遠,以免那該死的血濺他們一身。
他們私下聚會都對呂不韋、白家大罵特罵。少許人說白家或許沒有謀反,擺出一副舉世皆濁其獨清的姿態,說王上或是在鏟除異己。
這番言論隻是稍有傳開,就被老秦貴族內部掐死,持有這種想法的家族子弟重者族譜除名,輕者遠離鹹陽滾去上郡。
鏟除異己?
真是笑話!
蒙驁死了,自幼陪伴王上練武一起長大的兩個蒙家小子一死一殘,王齕孫子被斬落城門。
樊於期死了,騰死了,三族儘腰斬。
一直站在秦王政身後的華陽太後被一場大火燒死在寢宮。
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鏟除異己?有腦子沒有?
真當呂賊策反的甘泉宮宮長說的話是真的?華陽太後是**?
這分明就是此內賊替呂賊放火!畏死胡言!
白家跟著叛賊呂不韋謀反是銅鐵一般的事實,老秦貴族現在隻想著王上不要牽連太多。
但一想到之前王上在呂不韋壓製下過的苦日子。
王上想為後的隱宮女被呂賊殺死在雍城,神靈句芒降秦收少府一應物件,奏章不送王宮而送相邦府……如此種種,王上卻還要稱呂賊為仲父。
王上經曆如此壓抑的事,怎麼可能控製得住自己啊……
夜過去。
天放明。
至午時。
中宮。
成蟜宮。
李一宮,前堂。
沒有了那些鶯鶯燕燕,隻有兩個嘴上無毛的男性。
一個少年。
一個青年。
“阿弟……”青年坐在凳子上,手臂架在桌案上,對坐在桌案對麵的少年道:“孤真的沒想殺呂不韋。”
少年不語,視線落在桌麵上。
要是有人能湊到他眼前,就能發現那雙眼睛沒有聚焦,落在空處。
“阿弟。”秦王政繞過桌案,把著弟弟雙肩輕輕搖晃兩下,沉聲道:“你是不相信為兄嗎?”
嬴成蟜恍如夢醒,丹鳳眼上揚,嘴角牽強一笑:
“我當然相信阿兄。”
“不。”秦王政近距離盯著弟弟眼睛,稍有怒氣:“你不相信!你不相信為兄!”
秦王政呼吸微重,在前堂大踏步行走,走過去走回來,邊走邊道:
“你不相信孤!你認定是孤殺死了呂不韋!你的眼睛告訴孤就是孤殺的!
“嗬,是啊,你有充足理由。
“呂不韋謀反,他謀反啊!孤怎麼會留他性命呢?
“怎麼會有留謀反者性命的王呢?
“沒有!”
腳步停在桌案邊,秦王政巴掌與桌麵強力頻繁接觸,聲音越來越大:
“孤知道你怎麼想的!
“你知道阿房是孤殺死的那天,你的眼神就不對勁!孤親眼看到你對孤有了疑心!
“孤連枕邊人都能殺,怎麼會留一個欲殺之而後快的呂不韋?孤自己都不相信啊!
“但是這是真的!孤真的沒有殺他!”
秦王政仰頭,露出有清晰青紫掐痕的脖頸。
“看到沒有?這是呂不韋留下的!”秦王政指著脖子說:“孤認定呂不韋不會殺死孤!他差點殺死孤但終究沒殺!孤是對的!孤現在更不想殺他了!”
“阿兄,我有些倦,想回去睡覺了。”嬴成蟜苦笑著揉太陽穴,起身欲回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