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城的早春,和鹹陽差不多清冷。
月光如水般傾瀉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沒有宵禁的邯鄲城內女人如織。
龐煖推開酒肆的木門,一陣寒風夾雜著霜雪卷入室內,讓他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狐裘。
老人年近八旬,鬢角已染霜白。
雖不複為將多年,但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沙丘宮兵變後,數位跟著趙武靈王南征北戰,在征戰中聲名鵲起的趙將都離開了趙國廟堂。
劇辛、龐煖,便是其中佼佼者。
“將軍,這麼晚了還要回府?不如在舍下歇息一晚。”酒肆主人追出門外,恭敬地遞上一盞溫熱的黍酒。
酒肆主人叫風。
母親生他的那天風很大,因而得名。
早年間,風在龐煖麾下為兵,深得龐煖器重,官至校尉。
龐煖離開,他便也隨著龐煖一道走了。
這其中肯定有感情成分,但更多的是就算他不走,他也會被清算。
趙國沒有軍功爵,官職任免都是上麵的人一言而決,出生入死的趙兵權益不受保護。
將軍是在外領兵打仗時的稱呼,莫說龐煖,便是回到邯鄲的李牧、廉頗都不是將軍。
風在私下一直以將軍稱呼龐煖。
既是撿好聽的說,為將者沒有哪個不愛被叫將軍的。
又是希冀有朝一日這稱呼成真,他口中的將軍能真的為將軍,重新帶著他回歸沙場,任他為校尉。
莫看他如今有一家酒肆,好像有了一份家業。
這些年若不是龐煖常來此光顧,將此酒肆打上自己標簽,風的家業早就敗了。
秦趙大地,商是賤商。
龐煖接過酒盞一飲而儘,喉頭滾動間發出滿足的歎息,用力拍了一下老部下的肩膀,笑道:
“不休息了。
“李牧舉薦了老夫,老夫要回去看看劇辛這鳥人的情報,看看這鳥人最近怎麼打仗的。”
“果真嗎?”風大喜過望,不再年輕的臉上溢出年輕人的朝氣:“將軍真要打燕的話可不要忘了風!”
“不打仗我也忘不了你小子。”龐煖哈哈笑著,輕輕一推:“滾回去,等著老夫叫你,到時可彆舍不得這酒肆!”
“風等將軍!”風連退兩步,站在酒肆門口,大聲喊著,嘴角二十多年來頭一次翹那麼高。
龐煖不回頭,手舉過頭頂,用力擺了擺。
老人動作時,腰間佩劍與鎧甲相碰,發出清脆的金屬聲響。
四名羅圈腿的行人在老人前後左右行走,手始終按在劍柄上。
他們是行人打扮的趙國邊卒,是李牧麾下最為精銳的親兵,馬術和胡人相比都不落下風,羅圈腿便是常年待在馬背而落下的毛病。
龐煖笑笑,不以為意,認為此舉實在是沒有必要。
他都下野多少年了。
除了不知道為甚想起他的李牧,哪裡還會有人想起他呢?誰會對一個鳥用沒有的老不死的下手呢?他又不叫廉頗。
李璣真是閒人操閒心!
讓他出行披甲也就罷了,還特意從李牧那裡調來四個精銳中的精銳來做他的親兵,保護他的安危。
這四個馬上精銳落了地,真是浪費了那兩條腿!
龐煖和大多數武將一樣,對李牧父親李璣這樣沒上過戰場的文官不對路。
但這次李璣一番好心。
老人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兼剛受李璣兒子李牧舉薦,便也謝領好意了。
出行不愛乘車的老人走出百來步,心跳竟莫名有些加速,幾十年前戰場的危險嗅覺還沒有完全退化。
他眉頭微蹙,查看四周,沒發現有什麼反常。
於是,自由自在活了幾十年的老人不相信自己的知覺,暗暗嘲笑自己被李璣嚇著了。
“警戒!”在其正前方走著,假扮行人的邊卒顧不得暴露,忽然大喝一聲。
安逸數十年的龐煖懷疑自身,剛從戰場上下來的邊卒可一點都不懷疑自己。
“聚!”龐煖身後的邊卒是四卒之首,沉聲命令。
他沒有嗅到危險的氣息,但他絕對相信他的戰友。
還未等他們有所動作,兩側高牆投下濃重的陰影中,一片銀雪從作牆頭急落。
左側親兵瞳孔驟縮,腦子還沒來得及反應,手已是抽劍劈去。
雪不可能這麼快!
“叮”的一聲輕響,趙劍不知撞到了什麼,發出金屬聲響。
反正肯定不能是雪!
“有埋伏!”精準擊落不知名暗器的親兵暴喝一聲。
幾乎同時,數道黑影從牆頭躍下,寒光閃爍的兵刃直取龐煖要害。
親兵們迅速回撤,結陣,欲將龐煖保護在內。
但刺客顯然訓練有素,兩人一組配合默契。
正前親兵剛擋開正麵攻擊,側麵本來奔著龐煖去的刺客突兀折身就刺來一柄短劍,從側麵直接貫穿了正前親兵的咽喉。
馬上能夠和胡人爭鋒不落下風的趙國精騎,馬下一般。
鮮血噴濺在青石板上,在月光下呈現出詭異的暗紅色。
反應遲緩的龐煖終是反應過來,抽劍出鞘,劍法淩厲,直取殺人刺客咽喉,正是毫無花哨的沙場技。
殺人刺客卻身形詭異地向後仰倒,同時袖中射出一枚袖箭。
龐煖側臉閃避,箭矢擦著他的臉頰飛過,留下一道血痕。
其攻勢未有停歇,依舊是一劍直刺,毫無停頓。
空中無處借力,身子可以扭動,但想要完全避開絕對不可能!
鮮血二濺,殺人刺客喉嚨飆血。
殺人者,人殺之。
正麵持有雙刃的刺客眼中沒有同伴身影,隻有龐煖。
他手中雙刃短劍如毒蛇吐信,向著龐煖攻來,招招致命。
龐煖與之戰過數合,以額上血流如注為代價斬殺刺客。
他滿臉凝重,抬袖抹了一把額頭,免得血進了眼睛,再次加入戰鬥。
老人心中清楚。
這不是普通刺客,而是死士,尋常江湖人士出手不會如此決絕。
江湖人以傷換傷都不常見,更不要說以命換傷。
老人殺的第一個刺客是避之不及。
第二個刺客卻是能躲開致命之劍而不躲,就要斬老人頭顱!
雙方交戰激烈,轉眼間四名親兵已倒下三人,僅剩一名親兵背靠龐煖,苦苦支撐。
龐煖這邊死傷慘重,刺客更慘重。
十一名刺客用以命換傷的打法死了八人,隻剩下三人。
剩下這三人依舊貫徹搏命打法。
龐煖以左臂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為代價,再殺一刺客。
“龐公快走!”最後一名親兵突然暴起,以胸口被刺了個對穿為代價抱住一名刺客,長劍刺入另一名刺客下腹。
兩名刺客一死一被抱,還有一名刺客。
剩下這最後一名刺客手執利刃,迅速接近,眼中隻有死意。
目標會死,他也會死。
龐煖並不冒進,連連倒退,他已經聽到了援軍的呼喊。
“賊子敢爾!”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