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政殿旁邊,秦王政少年時學習的觀政勤學殿新換一塊匾額,匾額上的字是奉天。
今日下了大雨。
奉天殿。
閃著金光的黃銅燈盞在穿堂風中劇烈搖晃,將秦王政的身影拉長在新繪上玄鳥圖騰的殿壁上。
在秦國,一旦有什麼地方繪有玄鳥圖像或是寫有玄鳥二字,那這個地方就是重中之重。
燭火搖曳,光影交錯,使得秦王政自昨日來本就冷峻的麵容更添幾分陰鷙。
年輕的天子正伏案批閱竹簡,朱筆在絹帛上勾畫出一道道淩厲的痕跡,墨跡未乾,便已透出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這些老臣,從曾祖王父遺留下來的老臣,就因為他不殺人,所以覺得他軟弱可欺嗎?
真是放肆!
大殿外,秋風卷著落葉拍打著黑漆廊柱,發出沙沙的聲響。
郎官們垂首立於殿門兩側,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生怕驚擾了剛被老將王齕衝撞過的君王。
雖然有雨聲、殿門雙阻隔,就算他們小聲說笑秦王政也聽不到。
雨幕如垂簾,簾中生玄鳥。
長安君獨有的駟馬高車疾馳停在不遠處的議政殿前方廣場。
一個身影撞破雨水闖進議政殿,風雨中隱隱約約傳來“阿兄”二字。
不久,那身影自議政殿跑出,急匆匆地跑來奉天殿,聲音清晰了。
“阿兄!”
嬴成蟜疾步入殿,衣衫儘濕,往下滴答水。他額前雨水中還夾雜著細汗,隻是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
趙高得了秦王政眼神示意,給殿中侍從打了個手勢。
殿中宦官、宮女等待片刻,見王上沒有言語,便微微欠身俯首,一個兩個都識趣地退至外廊。
新匾老殿內,隻留下兄弟二人隔著一張桌案,一站一坐。
“師長死,蒙公死,樊於期、騰叛亂死,還有去歲麃公死。”嬴成蟜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回音陣陣,和聲音糾纏在一起:
“六國斥候頻現關內,阿兄你當下還在國內大換血,對所有的老秦貴族動手。
“此時罷免王齕,不合時宜,自斷臂膀。”
案幾後,秦王政緩緩抬頭。
燭火映照下,他的眼眸如寒潭般深不見底:
“難道,寡人不知道你說的這些嗎?”
“……”
“寡人什麼都知道!”秦王政突然揮袖,案上竹簡“嘩啦”一聲被掃落在地。
朱筆滾落,在絹帛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紅痕,隱忍一日夜的王之怒火,在最親近的人麵前爆發:
“是寡人要罷他王齕的官嗎?
“是這老翁跑到寡人麵前說寡人刻薄寡恩!說無法侍奉寡人!是他主動請辭!
“他罵寡人豎子,說寡人剛愎自用,詛咒寡人坐不穩王位!
“他敢如此放肆,不就是仗著你剛才說的那些嗎?不就是仗著寡人當下離不開他嗎?
“寡人剛給他升的爵位!剛在群臣麵前說期盼給他封侯,他就如此對寡人!
“夜深闖宮,罵君咒王,他王齕真是好威風啊!他以為他是師長乎?!
“他以為寡人離不開他,秦國離不開他!寡人就讓他看看,寡人到底離不離得開他,秦國到底離不離得開他!”
秦王政如一頭暴怒猛虎,喘著粗氣。
嬴成蟜暗中吞咽一口唾沫,頭又開始疼了。
他不知道王齕和兄長談話細節,不知道二人衝突竟曾如此激烈。
依照兄長性情,能如此低調的處理王齕,已經是開恩了。
“確實過分了……”嬴成蟜先讚同兄長所言。
要讓他人聽得進去話,以讚同他人觀點開始會更容易一些,嬴成蟜在兄長麵前用上了談話技巧。
少年苦笑著,說道:
“可阿兄也不是不知道,武將都這個強脾氣。
“王齕他都這麼大年歲了,當下唯一血脈亡命,口不擇言。
“阿兄看在他三十年來為大秦出生入死,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為了大局,收回成命,可乎?”
“寡人正是因為這些,才沒有治他的罪。”秦王政靠坐在椅子上,冷冷地道:“寡人甚至還保留他的爵位,連他的俸祿都沒有停,寡人做的還不夠嗎?”
少年正要說話。
秦王政扶案起身,玉帶鉤撞在青銅案上錚然作響。
他幾步逼近弟弟,年輕的麵容因憤怒而微微扭曲:
“寡人有言在先,他孫違令在後。
“他孫死,不該乎?
“他王齕當廷辱罵寡人,唾沫都噴到寡人臉上了,你要寡人要受人唾麵而等其自乾?
“寡人不刻意立威,但寡人的威嚴、臉麵,也不是誰都可以隨意踐踏的,他王齕沒這個資格。
“你有。
“你來了,寡人可以收回成命,給他一個機會。
“下次朝會,隻要這老翁在朝堂上下跪認罪,寡人便複他的職。
“否則,便讓他帶著傲骨,滾回頻陽去!好好看看寡人治下的國,將如何!”
殿外突然炸響一道驚雷,暴雨頃刻間傾盆而下。
雨水順著屋簷砸落,在青石板上濺起一片水霧。
電閃雷鳴間,少年離開了奉天殿。
秦王政低垂眼瞼。
弟弟走了,水跡還在,來的真是匆忙啊……
隻有其弟,能讓他在暴怒之中仍舊本能維護。
在最為盛怒之時,秦王政也沒有說殺死王掩是為了出宮救其弟。
虎熊坊,民間稱為將軍坊。
今日,一位長平之戰的將軍要走。
王齕府邸內,仆從們沉默地收拾著兵書與鎧甲。
庭院中的老槐樹在風雨中搖曳,落葉混著雨水打濕了青石台階。
王齕站在廊下,正將一柄秦劍仔細擦拭,一圈一圈纏上粗麻布。
這是他的老友蒙驁贈予他的劍,是最普通的秦劍。
劍不值幾個錢。
劍值萬金。
劍身上的“齕”字銘文歪歪扭扭,很是醜陋,在燈下泛著冷光。
字是蒙驁親自刻上去的。
當年王齕就因為這個“齕”字太醜而罵蒙驁鳥人,沒個誠意,太摳門。劍不貴重就算了,連刻個字都舍不得請匠人。
劍刃上殘留著幾道細微的缺口,缺口中的血跡已然沁進劍身,擦不掉了。
“主君,長安君到訪。”一名門客來通傳。
老將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繼續纏布:
“就說老夫身體不適。”
府門外,嬴成蟜的錦袍被雨水浸透。
得知回稟,透過大門看到雨中院落一片忙碌的少年心知不能再有禮數下去了。
他推開攔路的家將,徑直闖入內院,對著廊下的老邁身影大喊:
“老將軍真要棄大秦於不顧?!”
聽到喊聲的老將緩緩抬首。
走近的嬴成蟜不禁心中一跳。
這位曾參與坑殺四十萬趙卒的鐵血老將,如今眼眶深陷如枯井,額前刀疤在閃電映照下更顯猙獰。
刀疤下那雙眼睛死氣沉沉,像是從一具剛死的屍體上扣下來的。
“豎子!我孫因!”老將聲音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