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誰?”他小聲地問對方,“是誰要抓你?”
“哪個都要抓我。他們啊,可以裝成任何人的樣子。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變了。”
這時,地窖中露出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仿佛從說話開始就從來不曾眨動過。他懵懂地回望過去,忽然間透過那雙眼睛,看出了潛伏在後方的瘋狂念頭:老人正在懷疑他,認為他也被彆的東西替換掉了。
當時他隻是感到委屈,卻不知道自己經曆了多大的風險。後來地窖裡的老人死了。據說是被舊菜壇子的碎片絆了一跤,從梯子上跌落而意外摔死的。這種死法又引起了新的流言,認為是他們家裡人悄悄地解決了一個麻煩。他也終於在震驚中遽然醒悟,老人關於長生不死的故事終究隻是瘋話。這才是真正的瘋狂,不需要像戲台上的演員那樣舉止滑稽,也未必會像小孩般哭笑吵鬨。所謂的瘋子即是視瘋狂如真理。
當老人因為瘋病而咬掉村中小孩的手指時,當他在雨夜的泥地裡渾身赤裸、像蛇一般蠕動爬行時,他的情緒或者就和躲在地窖中時同樣平靜。因為有著永生不死的自信,對於常人所無法忍耐的孤獨與痛苦,他可以輕易地接受;對於常人無法想象的殘酷暴行,他也可以輕易地實施。在旁人驚恐尖叫的時候,老人眼中看見的究竟是什麼?他幻想中那個賜予了長生的“烏梢公”,是否也曾在他人鮮血流淌時對他悄聲低語,把種種偏執的念頭送進他耳中?
如果這一切並不是出於那顆錯亂頭腦對於死亡的極端恐懼,而是受到了真實存在的精怪蠱惑,那對於自己而言不啻是精神上的赦免。因而,每當對血脈遺傳和未來命運的恐懼襲上心頭,他總是想去相信“烏梢公”的存在,既而又因負罪感而不得不去否定。即便真有一隻會說話的動物欺騙了叔爺爺,去選擇相信的也是老人自己,為此而咬斷他人手指的是老人自己做出的行為,所以這份責任終歸無法推卸。
——所以,如果黑鳥說的話是真的就好了。
漫步在街道上時,他這樣想著。在葬禮結束之後,曾經對地窖中的老人懷有的那種失望乃至於厭憎的情感,到了如今終於得以消解。那是因為,他終於明白老人曾今看見、聽見的是什麼樣的世界。他終於知道,理性不過是個困在故障汽車裡的司機,無論水平多麼高超,意誌多麼堅強,在失靈的刹車與塗黑的窗戶麵前也終究無能為力。最初的瘋狂不是自思維而到行為,而是自五感而至思維。
眼前的世界,說不清楚是什麼樣的混亂色調,一切形狀都隨著每種最細微的聲音而劇烈地震顫著;每種聲音也具有了線條狀的形體,如燒紅鎳絲般重重繞附在物體表麵,時而因短暫的靜默而發黑收縮,時而又伴隨著震耳的雜音發出炫光,分裂出層層疊疊的羅網。身處在這狂亂無序、好似用鐵絲球蘸著顏料胡亂塗抹出來的世界裡,過往一切可供參考的常識都沒有了意義。即便身處在人類文明的聚集之處,也等同是跌落到精神的孤島上。
這是詛咒。他記得黑鳥這樣說。繼而地窖老人的那雙眼睛也會浮現出來。我啊,是長生不死的,他們所有人都想害我。
可是老人死了。是自己摔死的。因為被害妄想症,他咬掉過一個小孩的手指。那時老人眼中看見的到底是什麼呢?在黑暗中跌落的臨死之際,他是否還堅信著自己的不死之身?
自從在夢裡見到瀕死的黑鳥以後,他失去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感覺。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也分不清饑渴和冷熱。能讓他確信自我存在的,唯有持續不斷地思考:自己已經從家裡走出來了嗎?現在是跑到哪裡了呢?會不會已經被抓到了病院裡?到底還要再過去多久,自己才會因為身體虛弱而昏迷?到了那時,周圍混沌的世界應該就會有所變化吧?
想象中的轉折點遲遲不來。有時,從這無窮儘的震顫的線條與色塊中,他依稀看出有東西正尖嘯著朝自己逼近,或是自己正靠向某座環繞著狂亂線條、由相對統一的色塊堆砌而成的建築。他試著伸手去碰那些躁動的線條,觸感如同細微電流在手心竄動,卻無法分辨它們到底是什麼樣的質地。線條的反應也各不相同,有的很遲鈍,有的則相當激烈,甚至會在爆發出燦光後陡然消失。這些都代表著什麼呢?他想象旁人眼中看見的現實:一個瘋子正在泥地裡手舞足蹈,傻笑著追逐汽車,或是試圖用手插進路人的嘴巴。
在這永無止儘的混沌裡,他不止一次產生了強烈的衝動,想把那些看來纖細脆弱的線條扯下來,把它們撕扯粉碎,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變化。可每次要這樣做以前,地窖老人那雙從不眨動、專注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就會在麵前看著他。我已經瘋了。心裡那個最像自己的聲音說。我的理智被困在了一具瘋狂的身體,就像司機被關在了一輛沒有窗戶的車裡。現在踩下油門的話,除了萬劫不複不會再有彆的結果。
已經沒有彆的選擇了,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關閉引擎,安安靜靜地坐在車廂裡等待。被外界的人拯救也好,被活活耗死也罷,總之他絕不應該再采取任何自以為正確的行動了。唯有這樣放棄自己,才能讓他和其他人都得到最好的結果。
起初,要堅持這樣的決心很容易,甚至有一種自我犧牲的悲壯感。然而越是在這片混沌中遊蕩,他就越是感到這種堅持毫無意義。已經過去多久了呢?也許不過幾個小時,也許已經過了好幾年。在晝夜寒暑都不可區分的無窮雜音中,曾經看重的尊嚴和道德都變得如此陌生,簡直想不起來它們確切的意思。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起自己以前看過的故事,說世上存在一種絕對寂靜,沒有任何細微聲音產生的房間。在這樣房間裡的人會感到無比恐怖,即便最堅強的士兵也無法在房內忍受半天。
什麼信息也接觸不到。什麼行動也無法采取。如今他終於明白這才是世間最殘酷的懲罰,是勝過任何肉體折磨的極刑,是比死亡更深重的絕望。他想要逃避,想要陷入沉睡,然而卻再也無法入睡。什麼時候會餓死,渴死,或者被車撞死?也許根本就不會有了。也許自己早就被關進了精神病院裡,此刻正被捆在床上慢慢地衰竭著。這具肉體還要花費好多年才能死去,可意識卻不得不困在這個無邊無界卻又密不透風的牢籠裡。
還有什麼堅持的必要?在這間無處可逃的單向密室,隻有他一個人苦苦煎熬,為了不傷害他人而忍受無止境的折磨。可是旁人會怎麼看呢?他們隻會在密室外自由地觀賞他的痛苦,把他當作一個滑稽又活該的瘋子。為什麼要為了這些人而犧牲自己?反正活著也沒有意思,為什麼不儘情地采取行動?隻要能從這間毫無信息的密室裡逃出去,就算是痛苦和死亡也好過此刻呀!
這樣的心聲,一次又一次地充滿胸膛,幾乎要忍不住呐喊出來。在絕望的怨憤中,對黑鳥之夢的回憶又成了最後的慰藉。他情願相信這世上有神靈。他情願相信自己遭遇的痛苦是出於某種存在的惡意設計,而絕不能是生命演化在偶然間產生的錯誤。這一切的折磨,絕對絕對不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浪費!
他發出歇斯底裡的呼喊,覺得自己正在嘔心瀝血地哭泣,然而卻注定永遠都得不到回應。神靈啊!隻要能重獲自由,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然後,他確實聽見了聲音。
在這間永遠隻有雜音的密室裡,他突然聽見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聽起來那平靜,健康,毫無痛苦之情,像是從天空中旋轉著落進了他的籠子裡:
“說實話,周同學,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奇怪的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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