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咽下嘴裡乾硬的麵包碎屑，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就如同耳語一般，隻有桌子對麵的唐納德能聽見，說話時他目光習慣性地快速掃視著周圍喧鬨嘈雜的環境，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
唐納德含糊地“嗯”了一聲，抓起桌上粗糙的木杯灌了一大口寡淡的麥酒，才勉強把喉嚨裡那團粗糙的食物衝下去。
他同樣把聲音壓到最低，身體下意識的微微前傾“可慢不了，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這一路走過來你看到沒？東境這鬼樣子，簡直像是要榨乾那些人最後一滴油！”
他眼神裡帶著壓抑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沿途多少村子都空了？門板都掉了一半，田裡的草長得比麥子還高，估摸著壯勞力全被抓走了吧？”
“剩下的老弱病殘稍微聽到點風吹草動就嚇得屁滾尿流，尤其是最近傳的到處都是的那夥凶殘的人，這種情況下那些村裡的都拖家帶口地往有城牆的城裡擠，你說今年東境怎麼收糧？”
他想起昨天路過的叫灰石城的小城，城門附近密密麻麻全是用樹枝、各種動物……乃至於人骨搭的窩棚，窩棚裡擠滿了麵黃肌瘦、眼神麻木驚惶的人，空氣中彌漫著絕望和排泄物的惡臭。
“哎……”約瑟夫沉重地歎了口氣，叉起一坨幾乎燉化了的豆子“能怎麼收？征糧的告示貼得滿牆都是，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那些神秘的人屠戮村鎮的消息像瘟疫一樣擴散，人心……徹底亂了啊。”
約瑟夫把豆子塞進嘴裡用力咀嚼著，雖然軟的入口就沒的豆子也沒什麼好咀嚼的。
他的思緒飄向東方，帶著深深的回憶和一絲迷茫“不知道霍爾普現在什麼樣了，聽說又弄出了能自己跑的機器耕地，還有好多新式的武器，安民軍也擴編了……”
唐納德那雙略顯黯淡的灰眸瞬間亮了一下，但光芒很快又熄滅了，反而是被一層更深的憂慮覆蓋“是啊，變化肯定翻天覆地，約瑟夫你說……”
他放下木杯，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粗糙的桌麵“咱們好不容易跑出來，回到霍爾普，領事庭和工廠那邊還能有咱們的坑嗎？”
他腦中浮現出自己拉扯起來的領事庭和那些他親自招募、手把手教導的辦事員們“吉米那小子肯定把研究院弄得風生水起，就是不知道亞當現在怎麼樣了，也不知道給咱們寫封信！哼！”
雖然說著吉米和亞當，但實際上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的那些心血，唐納德自認為自己稱不上偉大，他隻在乎自己在乎的那些，比如領事庭現在運行的如何了，那些辦事員還在嗎？
約瑟夫倒是顯得平靜許多，他的嘴角難得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絲真正放鬆的弧度“能回去就好，隻要在霍爾普做什麼都行，唔，感覺心裡踏實。”
他對具體職務並無太大執念，在霍爾普的那段日子本身就讓他覺得自由和暢快。
“那怎麼行！”唐納德差點叫出聲，趕緊又憋了回去，他的臉都漲紅了些，眼睛瞪大了使勁盯著約瑟夫“領事庭那些事兒，我花了多少心血！從無到有搭架子定規矩，再到培訓人……”
他皺著眉嘟嘟囔囔道“把那些辦事員一個個從啥都不懂的愣頭青帶出來，現在起碼能獨當一麵了！現在回去，歐瑞克那小子要是讓我去管倉庫清點鹹魚的話我可不乾！”
……
當初，在霍爾普的領事庭事務和城市建設步入正軌後，兩人懷著複雜的心情：既有對帝都家族責任的牽絆，也有對霍爾普新生活的不舍，悄悄溜回了那時的王都庫倫，本來想著隻是回去一趟參加完葬禮就回來，萬萬沒想到他們一腳踏入了風暴中心。
二王子伯瑞福那場震驚大陸的宮廷劇變就在他們眼前上演，大王子和王女逃出王都，帝國改製的大潮以雷霆萬鈞之勢席卷而來。
他們的家族柯克家和希佩爾家，原本對這兩個‘不成器’的兒子能在霍爾普那個偏遠卻日益引人注目的地方站穩腳跟，甚至各自負責一方事務小有成績是帶著幾分默許甚至隱晦讚許的，然而帝國初立，權力格局劇變，風向急轉直下。
兩位老侯爵都是政治場上的老人，非常明白自己此前是支持大王子的，如今新帝登基，雖然作為侯爵家族不怕皇帝現在會拿他們怎麼樣，但被冷落、被邊緣化乃至於未來被扣帽子直接褫奪都是有可能的，家族的前途驟然變得風雨飄搖、岌岌可危起來。
巨大的危機感和求生欲下，兩位老父親不約而同地采取了最直接也最保守的自保策略，立刻將自己的孩子們牢牢控製在帝都的家族宅邸內，斷絕他們與外界的聯係，並火速重啟了之前因兩人逃婚而擱置的聯姻計劃。
聯姻是貴族在權力動蕩時期鞏固聯盟、尋求庇護、將家族血脈編織進權力網絡的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將孩子們圈禁起來，然後不由分說地塞進早已定好的婚姻裡，是他們為在帝國新秩序下延續家族血脈所能想到的最穩妥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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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背後的政治考量和深重的恐懼，身處其中的唐納德和約瑟夫並不是全然未知的，家族的緊張氣氛和父親嚴厲的命令讓他們各自也都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
兩人正低聲交談著，沉浸在各自的心思和對未來的憂慮中時，旅店那扇吱呀作響、布滿裂紋的厚重木門被‘砰’地一聲從外麵用力推開。
冷風裹挾著塵土猛地灌入，吹得燭火一陣劇烈搖曳，大廳裡喧鬨的聲音也為之一滯。
六個頗為神秘的男人魚貫而入，帶來一股戶外夜晚的涼意和塵土氣息。
他們的裝束組合顯得頗為怪異，領頭的是兩個身高很矮的男人，即使在盛夏的傍晚也穿著厚實的、顏色灰撲撲的長外套，戴著壓得極低的兜帽，帽簷的陰影幾乎完全遮住了他們的麵孔，隻露出線條圓潤的下巴和緊閉的嘴唇。
約瑟夫忍不住尋思，這肯定是兩個胖子，不然下巴也不可能那麼圓啊。
緊隨其後的四人則身材高大魁梧，穿著普通的傭兵和護衛都會穿的皮甲和粗布衣褲，眼神相當之犀利，剛一進門就迅速而警惕地掃視著整個大廳，目光似乎是要在每一張麵孔和每一個角落上停留片刻。
不過唐納德和約瑟夫這裡不光是角落，光線不是很好，而且他們和櫃台之間還有一根柱子阻擋，如果不是刻意去看的話很難注意到這裡還有一個桌子，今天也是恰好兩人才撈到了這個隱蔽的角落，平時這裡總是有人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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