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吳氏被幽禁在慈和軒已逾月餘，可周老爺卻似將周吳氏徹底遺忘了一般，再未提及半句有關周吳氏的話。
或許是周記產業亟待周老爺拍板的事務堆積如山，令他無暇旁顧。待繁務暫歇，獨坐書房的周老爺，目光久久凝在周吳氏慣常落座的紅木椅上。四下寂靜無聲，一股孤獨寂寞感悄然從周老爺的心裡升起。
回望與周吳氏這些年來的相處，從相敬如賓到情愫暗生，若說周吳氏沒有在周老爺的心裡留下烙印，那是不屬實的。除了發妻秦湘朵讓周老爺情根深種，吳淑蘭也同樣占據著周老爺心中的某一方位置，讓周老爺欲舍不能。
夜色濃蓋，周老爺出了書房，摒退跟隨的小廝，鬼使神差地往慈和軒去。
周老爺除了泰元館，山莊裡其他的屋舍，周老爺很少涉足。就拿周吳氏住的慈和軒來說，周老爺似有數十年未踏進過。
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蟋蟀的鳴聲時斷時續。慈和軒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晃，昏黃的光暈映著朱漆大門上的銅扣，像是垂暮老人渾濁的眼。周老爺的腳步聲驚動了簷下棲息的夜梟，撲棱棱展翅而起，驚得周老爺心頭一顫。
推開慈和軒內室門的刹那，一股陳舊的檀香味混著若有若無的藥味撲麵而來。室內燭火搖曳，周吳氏正倚在窗邊，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周吳氏的身上，將周吳氏原本就單薄的身影勾勒得愈發纖弱。
聽見響動，周吳氏緩緩回頭，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轉瞬又化作微喜的怯意，緩緩起身來，向周老爺屈膝行禮：“老爺！”
周老爺望著周吳氏消瘦的麵容，喉頭突然發緊。記憶中那個總是笑語盈盈，行事井井有條的吳淑蘭，如今眼尾爬上了細紋，鬢角也隱約可見幾縷銀絲。周老爺張了張嘴，想說句關心周吳氏的話語，然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生硬的字句：“聽說你病了，可好些了？”
周吳氏低頭捏著手中的帕子，帕角繡著的並蒂蓮早已褪色“勞老爺掛心，賤軀無礙。”周吳氏的聲音平淡如水，卻似有千鈞重，壓得周老爺喘不過氣來。
屋內陷入難堪的沉默，唯有燭芯爆裂的劈啪聲。
周老爺的目光掃過桌上的藥碗，碗沿還凝著褐色的藥漬。又瞥見牆角堆放的幾卷佛經，心裡泛起一陣酸澀。前些時候，周老爺與周吳氏還在憧憬夕陽之時相伴白頭，如今周吳氏隻能在這深宅裡與青燈古佛相伴。
“我隻是過來看看……”周老爺剛開口，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周吳氏忙去倒茶，卻因太急，險些摔倒。周老爺下意識上前扶住周吳氏，觸到周吳氏冰涼的手腕，仿佛觸到了一片將化未化的薄冰。
四目相對的瞬間，那些被時光掩埋的柔情蜜意和歡聲笑語，都在眼底翻湧。周吳氏彆過臉，輕輕掙脫周老爺的手：“老爺萬金之軀，莫要沾染了晦氣。”
周吳氏轉身時，周老爺看見周吳氏耳後的那塊淺色胎記，周老爺記得很清楚，周吳氏的姐姐，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吳淑慧，耳後是沒有印記的。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些，吹得窗紙沙沙作響。周老爺望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突然覺得這慈和軒的夜，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冷上幾分。
周老爺在椅上坐了下來，沉聲道“當初你替你姐姐進周家山莊，為何不直接來問我因何冷落了你姐姐？”
周吳氏將茶盞放在周老爺手邊的案桌上，垂首退立一旁。輕聲回應“淑蘭不敢……”
“不敢？還有你吳淑蘭不敢做的事嗎？”周老爺一想到周吳氏給自己下風蠱毒，頓時恨的一掌拍在案桌上，震的茶盞蓋“咣當”滑到桌麵“你有膽對我下毒，有膽拉幫結派，有膽毒殺錢忠，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
見周老爺發怒，周吳氏雙腿一軟，跪伏在地，平靜地道“淑蘭初心是為姐姐討一個公道，並未想要毒害老爺。”
“事實你已經犯下毒害我的惡事，以至於我中毒多年，苦不堪言。更該死的是，你竟然串通你那混帳的師兄普慈，弄一個狗屁不通的解毒湯，至死多條人命，你不覺得內疚嗎？”說到周吳氏犯下的種種，周老爺憤恨難平，厲聲斥責。
“老爺，淑蘭悔之晚矣！亦也無法補救。如若淑蘭的命能用來抵消犯下的罪，淑蘭願請死！”周吳氏語氣堅定，也是真心知錯了。
“彆的不說，若蕭景知你毒殺了他的父親錢忠，他怎會饒你？”周老爺似更擔心有朝一日周蕭景會重返周家山莊，找周吳氏報殺父之仇。
“該來的總會來，要還的也終要還的。若錢忠後人來找淑蘭尋仇，淑蘭將命賠給他便是。”周吳氏淡然應道。
“你的命，你有幾條命可賠？你欠我的如何還？”周老爺氣得手指微顫。
周吳氏抬起頭，仰望著周老爺發紅的眼眶，忽然輕笑出聲，這笑聲驚得燭火都晃了晃：“老爺可還記得，去年上元節，您親手為我簪過一支梅花釵？那時您說，我的眼睛比天星還亮。”周吳氏緩緩伸手，指尖懸在周老爺的上方袖口，卻終究沒敢落下“淑蘭欠老爺的，也許要下輩子償還了！”
周老爺猛地彆過臉，窗欞外的月光斜斜切在周老爺的臉上，將周老爺的皺紋染成了霜色。案桌上的茶盞騰起嫋嫋熱氣，在兩人之間織起層朦朧的紗“下輩子？你我做了惡事的人，會有下輩子麼？”周老爺的聲音越來越低，像被風卷走的枯葉般。
慈和軒內一片死寂，唯有兩人沉重的呼吸聲交織。周吳氏膝下青磚沁著涼意，卻渾然不覺，隻是靜靜望著周老爺緊繃的下頜線。那些過往的恩愛與如今的恨意，如同亂麻般纏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良久，周老爺突然起身，袖角掃落案上佛經，泛黃的紙頁如蝶翻飛。周老爺略佝僂著背往門外走去，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從心底最深處擠出來的話：“吳淑蘭，就用你的下半生來償還你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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