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盛府前院,鼓樂聲雖暫歇,卻仍裹著一股子喜慶的熱意,繞在飛簷鬥拱間不散。
徐子建站在廊下,青灰色官袍下擺被穿堂風掃得微晃,目光落在顧廷燁身上時,帶著幾分打趣的笑意:“顧二郎,對子既已由六姨妹代答,你這新郎官總不能空著手過這最後一關——來首催妝詩吧。”
顧廷燁聞言,倒也不慌。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今日穿著大紅吉服,金冠束發,更顯得麵如冠玉,英氣逼人。
隻見他微微抬手,止住了身後沈從興等人的起哄,眉頭輕蹙片刻,似在斟酌字句,隨即朗聲道:“金車欲上怯東風,排雲見月醉酒空。獨自仙姿羞半吐,冰池露白皆為紅!”
詩句落音的瞬間,周圍先是靜了半瞬,隨即爆發出一片喝彩。
站在人群後的老儒捋著胡須點頭:“好一句‘冰池露白皆為紅’!既寫了新娘嬌羞之態,又暗合了今日紅妝之喜,顧將軍好才情!”
沈從興更是拍著馬脖子大笑:“二哥這詩,比當年在軍營裡寫的戰報強多了!弟妹聽了,保管樂意跟你走!”
顧廷燁嘴角噙著笑,朝徐子健拱手:“公明兄,這催妝詩,還入得了眼?”
徐子健挑眉,側身讓開了通往內院的路:“罷了,看在六姨妹的麵子上,不刁難你了。快進去接人吧,再磨蹭,吉時可要過了。”
守在廊下望風的小桃,早把耳朵豎得老高,這會兒見徐子建放行了,忙不迭地轉身往後院跑,裙擺掃過青石磚,帶起一陣輕響。
她衝進明蘭所在的廂房時,屋裡正彌漫著淡淡的脂粉香,明蘭端著一杯冷酒剛要湊到唇邊,聽見腳步聲便抬了頭。
“姑娘!姑娘!顧姑爺作詩了!”
小桃跑得氣喘籲籲,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比劃著,“他念的是‘金車欲上怯東風,排雲見月醉酒空……’”
她把顧廷燁的詩一字不差地念完,明蘭手中的白瓷酒杯“哐當”一聲撞在桌沿,酒液濺出幾滴在大紅的嫁衣上,像落下幾點碎雪。
她怔怔地看著杯底晃動的酒影,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怎麼知道的?”
今日晨起梳妝,她心裡總有些發慌,便讓丹橘溫了杯酒,後來怕妝花了,又讓換成了冷的,這會兒酒還沒喝幾口,顧廷燁的詩裡竟全寫了。
“醉酒空”是她喝了酒,“怯東風”是她不敢出門的窘迫,“羞半吐”更是把她此刻的心境描得一分不差。
翠微正幫明蘭理著嫁衣的流蘇,聞言笑著打趣:“姑娘,這還用說?顧姑爺心裡早就把您的心思摸透了!您呀,就彆磨蹭了,再等下去,姑爺該在外麵急得轉圈了。”
丹橘也湊過來,捏了捏明蘭的臉頰:“姑娘臉紅了,比嫁衣還豔呢!六姑爺這詩,可比那些酸秀才的強多了,往後定不會虧了您的。”
明蘭被說得臉頰發燙,伸手輕拍了下丹橘的手:“就你們嘴甜。”
話雖如此,嘴角卻忍不住向上彎起。
她抬手拭去嫁衣上的酒漬,對小桃道:“你去回姑爺,就說……就說我知道了。讓他彆著急,我這就來。”
小桃應了聲“哎”,又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
剛到前院,就見顧廷燁帶著沈從興、段德慶幾個伴郎,正準備往裡衝,顧家三郎顧廷煒跟在後麵,懷裡抱著一摞紅包,見人就撒,惹得圍觀的丫鬟仆婦搶作一團。
“姑爺!姑娘讓您彆著急,她這就來!”小桃高聲喊道。
顧廷燁聞言,腳步頓住,朝小桃點了點頭,眼底的急切散去幾分,取而代之的是溫柔的笑意。
他轉頭對沈從興道:“聽見沒?再等等,彆嚇著我家娘子。”
沈從興笑著捶了他一下:“二哥,你這還沒娶進門呢,就開始護著了?往後我們可不敢跟第妹開玩笑了。”
幾人正說笑間,廊下忽然傳來徐子建的聲音:“長柏,你站在這兒做什麼?不去給你六妹妹送行嗎?”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盛長柏穿著一身藏青色官袍,立在人群外圍,既不攔人,也不搶紅包,雙手背在身後,神色有些複雜。
聽見徐子建喊他,他才轉過身,苦笑道:“大姐夫,我這不是在想事情嘛。”
徐子健走到他身邊,目光掃過不遠處的顧廷燁,似笑非笑地開口:“想什麼?想你收了顧二郎的那幅《江雪寒江圖》?高克明的真跡,你倒是藏得緊。”
長柏聞言,臉色微變,有些吃驚地看著徐子健:“大姐夫,您怎麼知道?這可不能憑空汙人清白!”
“我怎麼知道?”徐子建挑了挑眉,“前幾日我去你書房,看見牆上掛著一幅新畫,雖隻瞥了一眼,卻認得是高克明的筆觸。你以為顧二郎那點心思,能瞞得過我?”
長柏被說得啞口無言,隻得歎了口氣:“大姐夫神機妙算,果然什麼都瞞不過您。我也是一時糊塗,收了他的畫。”
“糊塗?”徐子健搖了搖頭,語氣沉了幾分,“你不是糊塗,是太重情義。顧二郎是你的好友,你幫他也是應當。隻是你要記住,顧家不是盛家,那裡可是個虎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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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秦氏的手段,你雖沒親眼見過,也該有所耳聞。明蘭嫁過去,看似風光,實則如履薄冰,日後的事情,定然少不了。”
長柏沉默了,他自然知道顧家的情況。
顧廷燁的繼母小秦氏,一向對顧廷燁心懷不滿,這些年明裡暗裡使了不少絆子。
明蘭性子雖聰慧,但畢竟是個剛出嫁的姑娘,要應對那樣複雜的家庭,怕是會受委屈。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大姐夫,您和二郎之間……黨爭之事,真的無法調和嗎?”
徐子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緩和了些:“黨爭之事,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官家新登基,曹太後掌著玉璽,禹州幫勢力漸長,我徐家若是太過張揚,反倒會引火燒身。
官家不可能看著我徐家一家獨大,顧二郎站在禹州幫那邊,也是順勢而為。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彆摻和進來,官場險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長柏點了點頭,目光投向顧廷燁的背影,眼中滿是擔憂,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
沒過多久,內院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伴隨著丫鬟們的低語。
眾人紛紛抬頭望去,隻見明蘭穿著一身大紅嫁衣,頭蓋紅巾,由盛老太太扶著,緩緩走了出來。
盛老太太今日穿了件深紫色的褙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隻是平日裡挺直的脊背,此刻似乎有些佝僂。
明蘭先來到盛紘和王大娘子麵前,端起丫鬟遞來的茶杯,輕聲道:“父親,母親,請喝茶。”
盛紘接過茶杯,手指微微顫抖。
他看著眼前的女兒,明明昨日還是個跟在他身後要糖吃的小丫頭,今日卻要穿著嫁衣,嫁給彆人了。
他喉頭動了動,聲音帶著幾分哽咽:“明蘭,往後你要與二郎互敬互愛,濡沫白首,言行端方,言語和善。莫要像在家時那般拘謹,也莫要受了委屈。”
顧廷燁站在明蘭身側,連忙拱手道:“嶽父放心,小婿定會好好待明蘭,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明蘭也跟著點頭,聲音輕柔卻堅定:“女兒記下了,父親。”
王大娘子接過茶杯時,手也有些抖。
她看著明蘭的紅蓋頭,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雖說明蘭是庶女,平日裡她對明蘭也不算特彆親近,但此刻看著她要出嫁,倒也生出幾分不舍。
她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語氣比平時溫和了許多:“明蘭,你往後要慈愛謹慎,與夫君有商有量,攜手共度一生。若是顧家有人欺負你,就回盛家來,母親給你做主。”
明蘭心中一暖,輕聲道:“謝謝母親,女兒知道了。”
輪到盛老太太時,她卻沒有立刻接茶杯。
她看著明蘭,眼眶漸漸紅了,雙手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麼,卻又遲遲沒有開口。
周圍的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這對祖孫,誰都知道盛老太太對明蘭的疼愛,比親生孫女還要親。
明蘭感覺到老太太的目光,心裡也有些發酸,輕聲道:“祖母,您喝茶。”
盛老太太這才接過茶杯,卻沒有喝,隻是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
她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明蘭的手,那雙手布滿了皺紋,卻異常有力。
她看著明蘭的紅蓋頭,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明丫頭,你日後要好好的……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彆受了委屈,若是受了委屈,就回來看祖母,祖母還在呢……”
這是盛老太太幾十年來,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
往日裡,她總是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哪怕是麵對再多的風浪,也從未如此失態過。
可今日,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女要嫁入顧家那個虎狼窩,她再也忍不住了。
明蘭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隔著紅蓋頭,她能感覺到老太太的不舍和擔憂。
她哽咽著點頭:“祖母,我會的,我會好好的,您也要好好的,等我歸寧來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