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高燃,燭淚順著盤龍燭台蜿蜒而下,在案幾上積成小小的珠串,偶爾“啪”地一聲墜落在描金果碟邊,濺起細碎的蠟星。
新房裡還留著蓉姐兒方才吃剩的糕點碎屑,蜜合香與豆沙的甜膩氣息纏在一起,混著窗外初秋的微涼夜風,倒比尋常的喜慶多了幾分煙火氣。
顧廷燁脫了外袍,隻著一件月白錦袍,袖口隨意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一道淺淺的疤痕。
那是早年在軍中留下的舊傷,此刻在燭火下泛著淡淡的光。
“搏命?”明蘭仰起臉,指尖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軟酪,眼裡滿是疑惑,“夫君不是說,這些是外祖父留的家業嗎?怎會要搏命?”
顧廷燁聞言笑了笑,隻是那笑意沒達眼底,反倒添了幾分沉鬱。
他伸手拿過明蘭手中的軟酪,擱回碟子裡,指尖不經意蹭過她的手背,帶著些微涼意:“你以為隻有戰場上披甲執銳、白刃見紅才叫搏命?這侯府深宅、宗族親戚間的算計,刀不見血,卻比沙場更誅心。”
明蘭心頭一緊,下意識攥緊了手指。
她在盛家見慣了後院爭鬥,林噙霜的陰私、墨蘭的算計,雖也傷人,可終究是內宅婦人的小打小鬨,從未想過顧廷燁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兒,竟也有過“搏命”求存的時刻。
她往前挪了挪身子,裙擺掃過床沿的鴛鴦繡紋,輕聲道:“你慢慢說,我聽著。”
顧廷燁走到窗邊,推開半扇雕花木窗。
夜風卷著桂花香鑽進來,吹得燭火猛地跳了跳,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
“我外祖父是登州白家的嫡長子,早年和宗族斷了親,後來當年在海貿上做得極大,家底厚得能壓垮半個登州府。
白家宗親旁支就依附了過來。”
“他走得急,隻留下一封遺書,把所有家業都給了我這個外孫子。”
他指尖叩了叩窗欞,木框發出沉悶的聲響,“可白家那些旁支,早就盯著這份家產紅了眼。”
“我那白家二房伯父,表麵上對我噓寒問暖,背地裡早就動了殺心。”
“殺心?”明蘭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輕了些,“他們……他們竟是敢真的動手?”
“怎麼不敢?”顧廷燁回頭看她,眼底翻湧著未平的波瀾,像是藏著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我十七歲那年揣著遺書去登州,坐船出海時,船剛行到半途,就碰見過來截殺我的海盜。
海盜船足足有十幾艏,都是奔著殺人劫船來的。”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那裡有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像是被什麼尖銳物劃開的:“我手上這道疤痕就是和海盜搏命留下的。
那時候才知道,人在生死麵前,真比螻蟻還輕。
海盜登上商船的時候,手裡的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我以為自己這回真要沉屍海底了。
明蘭的手指不自覺蜷起來,指甲掐進掌心。
她能想象出那種絕境——茫茫大海,四顧無人,死亡近在咫尺,而加害者還是名義上的“親人”。
這比她在盛家被墨蘭刁難、被父親忽視的委屈,要凶險百倍千倍。
“後來……是大姐夫救了你?”
她想起方才顧廷燁提過徐子建,聲音裡帶著幾分急切。
“是公明賢弟。”
提到徐子建,顧廷燁的語氣緩了些,眼底的戾氣也淡了幾分,“他那時正帶著登州水軍巡海,遠遠見著海麵不對勁,二話不說就帶著登州水軍的戰船衝了上來。
那些海盜見官兵來了,想要逃跑,卻沒想到被登州水軍的鎮遠炮將船給打沉了大半,剩餘的海盜也被俘虜了。
不得不說,徐公明麾下的登州水軍確實強大,談笑間十幾艘海盜船就灰飛煙滅。
我趴在他的戰船板上,喝了三壺薑湯才緩過勁來,他隻拍著我肩膀說“命大”,半句多餘的話都沒問。”
顧廷燁轉身走到妝台前,拉開最下麵的抽屜,翻出個褪色的錦盒。
盒子是舊的,邊角都磨出了毛邊,打開來,裡麵不是金銀珠寶,而是半塊帶著裂痕的船板碎片,邊緣還沾著些許深褐色的海泥,早已乾透發硬。
“這是我從海裡撈起來的,留著警醒自己,有些東西看著光鮮,實則沾著血。”
明蘭伸出手,輕輕碰了碰那碎片,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
她抬頭看向顧廷燁,眼眶微微泛紅:“那白家二房……就沒受罰嗎?”
“沒過半年,就全家死在了夜裡,說是遭了盜匪,其餘人被以勾結海盜的罪名流放了。”
顧廷燁語氣平淡,卻讓明蘭脊背發涼,“至今沒人知道是誰做的,或許是他們當年結下的仇家,或許是其他覬覦家產的旁支。
我借著這機會,順順利利接管了白家的莊子和鋪子,隻是從那以後,我就寫了份遺囑。”
他說著,從錦盒底層抽出個泛黃的信封,封口處蓋著他的朱紅私印,邊角因為反複摩挲,已經有些磨損。
明蘭連忙擦乾眼角,雙手接過信封,小心翼翼地拆開。
可信紙抽出來一看,她卻愣在了原地——那竟是一張乾乾淨淨的白紙,連個墨點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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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上麵什麼都沒寫呀?”明蘭抬起頭,眼裡滿是困惑,“既是遺囑,怎會是空的?”
顧廷燁走到她身邊坐下,燭火映在他臉上,明暗交錯。
“那時我哪有可信之人能托付?”
他拿起那張白紙,指尖在上麵輕輕拂過,“曹家大郎是過命的兄弟,公明賢弟更是救過我的命,可我不能把他們卷進顧家的渾水裡。
白家的人連我都敢殺,若是知道繼承人是誰,怕是要斬草除根,到時候我豈不是害了人家?”
他將白紙放回信封,語氣裡帶著幾分無奈的算計:“一張白紙,反倒比寫了名字的遺囑管用。”
顧家的人猜不透我把家產托付給了誰,白家長輩也怕動了我會惹來不明勢力的報複,自然不敢輕易對我下手。
這些年,我就靠著這張空紙,才安安穩穩地守著這些家業。
明蘭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看似荒唐的舉動,竟是顧廷燁在刀尖上討生活的自保之策。
她想起自己在盛家,靠著藏拙隱忍才安穩長大,與顧廷燁這番步步為營的掙紮,倒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那這些年,你身邊……就沒個可信的人嗎?”
“有,卻不多。”
顧廷燁搖了搖頭,語氣沉了些,“前幾年我在禹州,身邊伺候的小廝偷偷給侯府遞消息,把我身邊的消息都告訴了我繼母小秦氏,被石頭抓了現行,打斷腿送回了汴京。
就連這侯府裡的下人,有一半是小秦氏安插的眼線,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就等著抓我的錯處。”
他突然伸手握住明蘭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她心頭一顫。
“這府上,常嬤嬤是我母親的陪房,一輩子忠心耿耿;石頭是我從登州帶出來的,跟著我出生入死。
除此之外,就隻有你,是我能全然托付性命和家產的人。”
他的目光太過灼熱,明蘭的臉頰一下子紅了,連忙低下頭,卻忍不住反手握緊他的手:“夫君,辛苦你了。”
這五個字說得輕,卻藏著她滿心的心疼。
她原以為顧廷燁娶她,是因為喜歡與投契,卻沒想到這份喜歡背後,還有這般沉重的信任。
他把自己用命換來的一切,都交到了她手上。
顧廷燁見她眼角泛紅,心頭一軟,伸手將她攬進懷裡。
“哭什麼?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他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或許這就是天意,讓我們這兩個苦命人湊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