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汴京皇城如浸在墨色裡的巨獸,唯有坤寧宮的琉璃瓦簷下,幾盞宮燈搖曳著昏黃光暈,將青磚地照得斑駁陸離。
寒氣順著宮道縫隙鑽進來,卷著廊下銅鈴的輕響,敲得人骨頭發涼。
高清歡披著一件素色貂裘,鬢發散亂,原本簪在發間的赤金點翠步搖歪斜著,珠翠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卻襯得她臉色愈發慘白。
她踉蹌著跪在坤寧宮暖閣的金磚地上,膝蓋觸及冰涼堅硬的地麵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卻顧不上疼,隻是抬眼望著床榻上半倚著的曹太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砸在衣襟上洇開一片深色。
“太後娘娘!您可得為臣妾、為我高家做主啊!”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嘶啞得厲害,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今日在威武郡公府的宴會上,那威北侯沈從興的妾室小鄒氏,竟敢當眾辱我魏國公府!”
“說我高家敗落,說我……說我是靠著聯姻才攀附禹王府的廢物!”
說到“廢物”二字時,高清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抑製的憤懣,雙手緊緊攥著裙擺,指節都泛了白。
她本是魏國公府嫡女,金尊玉貴長大,何時受過這般折辱?
更何況折辱她的,竟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妾室!
床榻上的曹太後去年秋天剛中風恢複不久,臉色尚帶著病後的蠟黃,半邊身子還有些僵硬,正由宮人小心翼翼地墊著軟枕。
她眯著眼睛,目光落在高清歡身上,眉頭微微蹙起,聲音帶著病後的沙啞,卻依舊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慢慢說,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高清歡將在陳園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說了一遍。
曹太後皺起眉頭。
“沈從興的妾室,怎敢如此放肆?”
“她何止放肆!”
高清歡眉眼間滿是怒意,胸口微微起伏:“那小鄒氏仗著禹王府的恩寵,得了個五品誥命,就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她當眾說咱們魏國公府高家因五叔高遵裕戰敗被罷官,已是日薄西山,說我不過是個沒人撐腰的孤女,還嘲笑我不懂禹州風土,配不上沈從興!”
高清歡越說越氣,語速都快了幾分:“她一個妾室,本該安分守己,卻敢在公眾場合欺辱正頭娘子,這不僅是打我的臉,更是打我高家、打太後姨母您的臉!”
高清歡哭得更凶了,淚水模糊了視線:“太後娘娘,您也知道,我高家是三朝元老,祖父、父親世代為大周效力,就算五叔犯了錯,也不該被一個妾室如此輕辱!”
“她還說,如今禹王府勢大,我高家早已不值一提,讓我識相點,彆在她麵前擺正妻的架子……”
暖閣裡靜了下來,隻有高清歡的啜泣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更鼓聲。
曹太後沉默著,枯瘦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榻邊的扶手,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麼。
殿內的宮人都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觸怒了這位曆經三朝、曾經垂簾聽政的太後。
過了許久,曹太後才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得有些反常:“你先起來吧,地上涼,仔細傷了身子。”
她頓了頓,看向一旁的宮人:“給高娘子看座,奉杯熱茶。”
高清歡連忙謝恩,在宮人的攙扶下起身,卻依舊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顯然委屈未平。
她接過宮人遞來的熱茶,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心裡卻依舊冰涼。
“這件事,哀家知道了。”曹太後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個妾室,竟敢如此囂張跋扈,確實該管。”
“你先回威北侯府,哀家回頭會讓人給你一個交代。”
高清歡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希冀,連忙屈膝行禮:“謝太後娘娘!臣妾就知道,太後娘娘定會為高家做主!”
送走高清歡後,暖閣裡的氣氛愈發凝重。
高滔滔走到榻邊,看著曹太後蒼白的臉色,語氣帶著幾分擔憂:“母後,您的身子還沒好,何必為這些瑣事勞心?”
“聽說那小鄒氏背後有禹王府撐腰,陛下向來看重禹王,這事怕是……”
“怕什麼?”曹太後打斷她的話,眼神驟然銳利起來,“你們高家還沒落魄到任人欺辱的地步!”
“就算陛下看重禹王府,也不能讓一個妾室騎在三朝元老的頭上!”
她咳嗽了幾聲,宮人連忙上前輕拍她的後背。
緩了緩,曹太後才接著說道:“你以為,那小鄒氏敢如此放肆,真的隻是仗著沈從興的寵愛?”
“她背後,怕是有人想試探我高家的底線,想看看哀家這個老太婆,還有沒有說話的分量!”
高滔滔心中一凜。
是啊,如今元豐帝下親政,大力扶持禹州派,隱隱有製衡舊臣之勢。
這次小鄒氏的挑釁,或許真的不隻是簡單的妾室爭寵,而是有人故意為之。
“那……那陛下會管嗎?”高滔滔的語氣帶著幾分不確定。
她深知,元豐帝對自己向來冷淡,若不是看在太後的麵子,怕是連這皇後之位都坐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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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太後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他會管的。”
“高家雖不如從前,但根基還在,朝中舊臣眾多,他不能寒了老臣的心。”
“更何況,他還要靠著禹州派製衡燕王還有那些相公們,若是讓禹州派太過放肆,失了平衡,對他也沒好處。”
她頓了頓,睜開眼看向高滔滔,眼神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不過,你自己也要爭點氣。”
“探春宮那兩位已經誕下皇嗣,陛下對她們愈發寵愛,你身為皇後,卻遲遲沒有動靜,這可不是長久之計。”
提到子嗣,高滔滔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眼底滿是落寞和焦慮:“母後,兒臣也想啊,可……可陛下他很少來福寧宮,就算來了,也隻是應付了事。”
“禦醫也瞧過了,說兒臣身體並無大礙,可就是懷不上……”
說著,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難以言說的委屈。
她是堂堂皇後,卻活得像個擺設,看著其他嬪妃誕下皇子,享受著皇帝的寵愛,而自己卻隻能獨守空閨,連個孩子都沒有。
“哀家知道你的難處。”曹太後歎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但你也不能坐以待斃。”
“陛下不喜歡你,你就想辦法討他歡心,多去前殿走動走動,就算不能承寵,也要讓他記得,你是大周的皇後,是高家的女兒。”
她看向高滔滔,眼神帶著幾分期許:“聽說幽州的燕王醫術高超,當年先帝的頑疾都是他治好的。”
“回頭哀家讓人傳個話,讓他回京述職時,給你把把脈,或許能找出症結所在。”
高滔滔眼睛一亮,連忙點頭:“謝母後!若是燕王真能幫兒臣,兒臣一定好好報答他!”
她心裡燃起一絲希望,若是能懷上皇嗣,或許陛下對自己的態度會有所改觀,她的皇後之位也能坐得更穩。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宮人恭敬的聲音:“陛下駕到——”
曹太後和高滔滔對視一眼,連忙整理了一下衣飾。
曹太後重新靠在軟枕上,閉上眼睛,裝作一副病弱的模樣。
高滔滔則站在榻邊,垂手侍立,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平靜的神色。
元豐帝身著常服,在劉瑾的陪同下走進暖閣。
他剛從探春宮過來,身上還帶著幾分暖意,隻是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看到榻上的曹太後和一旁的高滔滔,他微微頷首,語氣平淡:“母後身子好些了嗎?”
“勞陛下掛心,哀家好多了。”
曹太後緩緩睜開眼,語氣帶著幾分疏離,“陛下深夜前來,可是有什麼要事?”
元豐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接過劉瑾遞來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才說道:“方才劉瑾說,威北侯家的高娘子深夜入宮求見母後,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曹太後看了他一眼,語氣陡然轉冷:“陛下既然知道了,何必還要問哀家?”
“高家的女兒在外麵受了委屈,被一個妾室當眾欺辱,陛下說,這事該怎麼辦?”
元豐帝的眉頭微微蹙起,他就知道,高清歡入宮定是為了宴會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