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洪浩搖頭,話一出口,似乎也覺得有些突兀失禮,連忙又拱手歉然道:“晚輩失言了,並非是說前輩講得不對……而是,而是有待商榷。”
他原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隻因道人所講與他一直以來的堅持相悖。
道人聞言,微微挑眉,卻並無惱怒,反而露出了饒有興趣的神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前輩所言天庭之弊,晚輩雖未親見,但因緣際會,也曾遇見過不少天上人,皆言天上除了長生不死,天條森嚴,等級分明,失了逍遙自在,並無甚好處……想來確是如此。”
從他最早洞汀城遇見胡喜,雲肅仙人前輩,到後來瑤光的父親,再到不願飛升的丁子戶,被天上人算計封禁的老匹夫……洪浩對天上宮闕的印象向來不好。
他話鋒稍稍一轉,語氣變得更加誠懇:“隻是……對於前輩將人間比為泥潭,晚輩因自身經曆淺薄,所見所感或有不同,心中有些許……未能完全契合的感觸。不知能否鬥膽,將這點愚見或說是癡念,說與前輩一聽?”
道人嗬嗬一笑,“小友但講無妨,此間決計不會一言不合,便怒目相向。”他似乎對洪浩能出言相駁絲毫不以為意。
洪浩環顧身旁的同伴——夙夜、輕塵、林瀟、小炤,還有昏睡的謝籍,有新識,有故舊,他們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在他心中閃過……最終目光似乎穿透了虛空,落在了那片他出生、成長、掙紮、也守護的人間。
“是,人間有戰火紛爭,有弱肉強食,有勾心鬥角,且靈氣日益稀薄,修行步步維艱……這些,前輩所講俱是事實,晚輩親身經曆,深知其苦。”
“但,”洪浩的聲音陡然拔高,眼中迸發出灼熱,“人間還有萬家燈火,有炊煙嫋嫋,有暮鼓晨鐘,更有春耕夏播,秋收冬藏的往複交替。”
他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一幅幅鮮活的畫卷,語氣也變得深情而激昂。
“你可曾見過,夕陽西下,那村落屋頂升起的嫋嫋炊煙。與天邊霞光相映,寧靜溫暖,那是煙火的味道,是凡人百姓一日勞作後,最樸實的期盼與安寧。”
“你可曾見過,秋收之後,田野中整齊排列的稻茬。在落日餘暉下泛著淡淡的金色光澤,那是汗水澆灌出的收獲,是大地對辛勤者饋贈的見證。”
“你可曾聽過,黃昏時分,歸巢的鳥兒掠過天際的鳴叫。它們的剪影在絢爛的晚霞中劃過,忙碌而生動,它們不修仙,不問道,隻為歸巢這一件小事,便充滿了生命的活力與喜悅。”
“你可曾感受過,師徒傳道授業解惑時的誠摯?可曾體會過,友人之間生死相托的信任?可曾珍惜過,親人之間血脈相連的牽掛?可曾……愛過一個人,守護過一方土,為了一個信念拚儘所有?”
洪浩的聲音帶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不僅讓那懶散道人收起了漫不經心的神色,微微坐直了身體,也讓身旁的夙夜等人心神劇震,眼中流露出感動之色。
一向清冷寡欲的輕塵,眸中也閃過一絲波動。她本是修仙之人,向來不在意這些凡俗煙火,但這一刻,洪浩的話語卻如洪鐘大呂,敲擊在她的心扉之上。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師父時常念叨的人間值得,恐怕並非指的是某一個人,某一件事,而是這亙古以來,周而複始,看似平凡瑣碎,卻蘊含著最磅礴生命力與最深厚情感的……生生不息。
洪浩看向道人,目光灼灼,語氣變得愈加堅定:“前輩,你不屑飛升成仙,選擇在此避世,求得自身逍遙清淨,晚輩理解,甚至敬佩。這是你的道,你的選擇。”
“但,這不是晚輩的道!”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往無前的決心:“人間確有千般醜陋,萬般艱辛……正因如此,作為生於斯長於斯的我們,才更不應該棄若敝履,一走了之。”
“若見世間有不平,若覺人間有不足,我輩修士,當持手中劍,去平,去改,去補。”
“靈氣稀薄,我便亡羊補牢,斬了飛升之路,讓靈氣不再流失,滋養一方水土。”
“法則不公,我便去爭去鬥,去打破那舊則,立新規。”
“紅塵汙濁,我便以身作則,滌蕩汙穢,守住清明。”
“縱有刀山火海,萬丈深淵,亦往矣。”
“一走了之,固然輕鬆自在,但那些凡人百姓何其無辜?那人間炊煙,萬家燈火,春耕秋收,生生不息……誰去守護?”
“逃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洪浩最後幾乎是在呐喊,周身混沌之氣因心緒激蕩而微微湧動,“晚輩看來,唯有麵對,唯有承擔,唯有去改變,方才是大丈夫所為!”
“這人間,或許不完滿,但它真實,它鮮活,它充滿了值得為之奮鬥,為之守護的美好!”
“所以,前輩,”洪浩對著已然沉默不語的道人,鄭重地行了一禮,“你的道是逍遙世外,晚輩敬重。但晚輩的道,是重返人間,革故鼎新,縱前路千難萬險,此心……百死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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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小院中一片寂靜,隻有風吹過紫竹林的沙沙聲,和眾人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夙夜猛地一拍大腿,吼道:“說得好,老娘也覺得還是砍人痛快,躲這裡舒服是舒服,卻舒服得……沒個抓拿。”
輕塵緩緩點頭,眼中劍意更盛。
林瀟擦去眼角微濕,胸中豪氣頓生。
小炤看著洪浩,眼中充滿了崇拜與堅定。
隻有謝籍還是如一灘爛泥全無動靜。但他倘若清醒,少不得又要拍掌叫好,又對自己這個小師叔大大吹噓一番。
那懶散道人,靜靜地聽著,臉上那慣有的慵懶和促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帶著些許驚訝,些許讚賞,又仿佛被勾起了某些遙遠回憶的神情。
他沉默良久,最終,輕輕歎了口氣,卻又緩緩地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不再玩世不恭,反而帶著一絲淡淡的感慨和釋然。
“好一個……百死無悔。”他輕聲道,目光再次看向洪浩時,已帶上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審視與認可。
“或許……你是對的。”他仰頭,望著方壺湛藍的天空,喃喃道,“老夫……或許真是躲得太久,忘了些東西……”
他沉默片刻,目光重新落回洪浩身上,那懶散的神情漸漸收斂,變得凝重而深邃。
“小友,你有此心,有此誌,甚好,甚好。”他緩緩道,語氣中難得的鄭重,“百死無悔的勇氣,是成事的根基。沒有這份心氣,萬事皆休。”
“然,”他話鋒一轉,目光如電,直視洪浩,“光有勇氣,遠遠不夠。”
洪浩點頭稱是,一路走來的經曆已經無初次證明——自身力量支撐不住自身的誌向時,一切皆是水中月鏡中花,徒增笑耳。
“你可知,你欲行之事,是何等逆天?”道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斬斷飛升之路,等同斷絕天庭汲取下界靈氣之途,動搖其根基,此乃釜底抽薪之舉,絕非小打小鬨。”
“晚輩知曉。”洪浩篤定道:“不過晚輩堅信,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作則必達。”
道人搖搖頭,輕歎一聲:“你如今修為,在人世間或已堪稱頂尖,身負混沌之力,手握凶兵,更有這些同伴相助,確實有了幾分掀桌子的本錢。”
“不過……”他指尖無意識地在石桌上輕輕一叩。
“咚”的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霎時間,整個小院,乃至周圍整片紫竹林,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飄落的竹葉懸停半空,流動的微風驟然靜止。那一叩之下,仿佛有一層無形的,絕對的靜默法則覆蓋了一切,霸道至極,卻又舉重若輕。
洪浩等人渾身汗毛倒豎,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感席卷全身——他們能動,能思考,卻無比清晰地感受到,在這份壓製麵前,自己渺小得如同土雞瓦狗,任由宰割。
道人似乎並未察覺,或者說渾然不在意自己隨手造成的影響,那凝滯感隻存在了一彈指便恢複如常。他繼續道,語氣平淡卻字字千鈞:“若以為憑你如今之力便可與整個天庭抗衡,那便是癡人說夢。”
“天庭統治諸天萬界億萬年,其底蘊之深,實力之強,遠非你所能想象。如今尚未有真正厲害的角色親自下場對付你,一是因你尚未真正觸及核心,二是……或許有人還在觀望,甚至覺得有趣。”
“可一旦你那斷界之劍真正開始合鑄……”道人的目光像是看透未來,“其引發的天地異象,道則震動,絕無可能完全遮掩。彼時,必然驚動天庭核心人物。”
洪浩心中一凜,他卻從來不曾想過這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