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腳解釋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啊,是宋也好,元也罷,明也成,清也算,皇帝要統治一個偌大的天下,還不是要靠這些士紳。”
“那你家不也是……”
周大腳連忙擺擺手:“人家是士紳,是士族,我家頂多算個地主……還是那種發家不到百年的。”
“而且我家還……”
周大腳長歎一口氣,倒是讓眾人提起興趣。
劉鐵鍋連忙追問道:“你彆把說書那套搬出來啊,接著講啊,你家咋了?”
周大腳小聲道:“我說出去,你們可千萬彆給彆人說。”
眾人連忙拍胸脯保證,催促著周大腳講下去。
“前朝崇禎皇帝的皇後姓周,所以崇禎的嶽父也姓周,叫周奎。”
“你這不廢話嘛,女兒都姓周,難不成父親姓張……”
張糖墩兒的調侃聲戛然而止,不可思議的望向周大腳:“你家還是前朝的皇親國戚啊?”
劉鐵鍋補充道:“不對呀,我聽先生講過,大清剛入關的時候,崇禎嶽父不是因為前明太子之事——”
劉鐵鍋拖著長音調,手掌橫起如刀一般在脖子劃過:“就不知所蹤了嘛,就剩個孫子在北京城,落得落魄的很,也不知是死了還是去外地乞討了”
“你家要真是周奎後代,還能活到現在?”
“是也不是。”
周大腳搖搖頭又點點頭,接著解釋道:“我家是周奎親戚的親戚,他當了國丈,就來投靠,也就在北京城安家落戶下來。”
“至於怎麼活下來的……隻能說我家比較識時務吧。”
雖然周大腳沒言明,但大家都懂識時務是什麼意思。
無非李自成入京、大清入京的時候沒抵抗,甚至還幫著開門唄。
不過,也沒人去調侃、譏諷周大腳。
這事是他祖上的做的,和她一個女子有什麼關係?
再說了,他祖上也不能說做錯,至少不是很丟人。
彆說崇禎嶽父周奎了,連從洪武朝、永樂朝便有的勳貴,也沒殉國。
還不是闖來降闖,清來降清。
總不能要求崇禎嶽父親戚的親戚,為大明朝流儘最後一滴血吧?
何況自己等人的祖上,還不是一個樣。
現在能有自己,還不是因為祖上識時務唄。
“怪不得你不去告禦狀。”
劉鐵鍋瞬間明了,周大腳父親被打斷腿,母親臥病在床,全靠一口氣吊著。
能在這北京城待了上百年的地主,能沒有點關係?
周大腳又是個不怕死的。
托人往上遞話,即便拉不倒那個權貴,一命也換不了一命,但總能影響那人的仕途。
結果周大腳忍下來,當初還不太理解。
現在想來,原來是這個緣故。
“是啊,而且人家是挑好了時間來的,那時候正是鬨文字獄,抓反賊抓的凶的時候。”
“說個明兒,都要被抓進大牢打一頓,運氣差點,直接當反賊砍了。”
“我家這事,不禁查。”
“我若是往上告,人家一句我家是前明亂黨,不僅不會影響他仕途,他還會得到獎賞。”
“而我……全家都得送去砍頭。”
“好死不如賴活著吧。”
說完,周大腳好似被抽乾力氣。
季飛問道:“那你現在怎麼想著說出來?”
“因為我信任你們啊。”周大腳微笑道。
眾人癟癟嘴,其他事也就罷了,這可是砍頭的事,你一句信任?
我們拜關二爺,又不是關二爺。
哪能值得你這麼信任。
見眾人不信,周大腳尷尬一笑,站起身來對季飛行禮。
“季公子……”
季飛連忙擺手:“叫我綠豆雞、季八都成,彆公子,我可當不起。”
“季公子,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你該不會是讓我把這個消息偷偷傳給那位貴人吧?”
土生土長的京城女子,還是個賣藝耍棍棒的,此時卻發出了吳儂軟語:“嗯~”。
“那貴人,貴不可言,小女子怕這賣藝的身份配不上~”
“我答應了,你恢複一下之前的狀態。”
季飛驚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忙答應。
他實在是受不了周大腳這副模樣和音調了。
這麼說吧,這幅場景絲毫不亞於張三爺翹起蘭花指,用著蘿莉音對你說:“好哥哥~你就幫人家一下啦~求求你啦~”
周大腳連忙道謝,還拿出今日的賞錢,買了些季飛的綠豆。
季飛邊裝綠豆邊想著:孝慈高皇後被調侃大腳,真假不知。
但周大腳可是貨真價實的大腳,還是前明崇禎帝的親戚的親戚的後代,四舍五入,也算有前明血統吧。
讓和珅納妾,給個投名狀倒也不是不行,關鍵……
季飛餘光瞥向笑意盈盈的周大腳,這模樣屬實差了點。
和珅要是納她為妾,恐怕話剛出口,就得被拖去灌金汁。
季飛一時頭痛的很,想了又想。
要不與和珅商量一下,讓周大腳去他府裡當個女管家?
周大腳識文斷字、又有一身武藝,不比劉禿子強多了?
再說了,劉禿子是男管家,周大腳是女管家,男女搭配,乾活不累。
……
周大腳的父親給周母喂藥後,雙手滾動著車輪。
木攆……諸葛武侯車周父自己取的),其實就是個木製輪椅。
周家的門,是沒有門檻的,因為輪椅進出不便。
當時,周父還嚷嚷著不合禮儀,可自己站不起身,也隻能由著周大腳。
不到一丈的路程,周父卻累的滿頭大汗。
“報應,都是報應啊。”
甲申冬天的深夜,有個頭戴九華巾、身穿青布衣、腳著敝屣的男子敲響了故嘉定侯的府門。
那夜,自己的祖父也在,知是前明太子朱慈烺,連夜告密。
後清廷以袁貴妃及明宮太監、大臣的證詞,證明此人是假冒的,以其假冒前明太子之罪處死。
可周家知道,他是真的,真的是朱慈烺。
周父還記得自己父親說這段故事的時候,是如何的春風滿意、笑意昂昂。
“有了這件事,咱們家才算是在新朝穩定下來,才有了這家業。”
周父想起父親的這句話,頓覺無比諷刺,刹那間淚流滿麵。
“父親,前朝國戚,出賣太子,更害死了拉了自家一把的親戚——故嘉定侯。”
“還害死了無數前明忠臣。”
想起當今皇帝旁人編纂的《勝朝殉節諸臣錄》與《貳臣傳》。
自家既不在前錄,也不在後傳,連遺臭萬年都沒資格。
想來也是,若是把自家寫上去了,豈不是證明大清不僅從來沒想過善待前明宗室,還將前明太子殺的屍骨無存。
望向院裡那個不起眼的壇子,裡麵裝的是朱慈烺那夜喝過的一個茶杯。
父親說不知道大清把他埋哪兒了,就拿個茶杯當遺物吧。
“咱們家可得好好供著,這是咱們家的財神。”
告密導致太子身死,卻又把太子供起當財神。
周父苦笑兩聲:“無有後代,傳宗接代。”
“家產被奪,瘸腿杖拐。”
“報應,都是報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