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
叔孫通,一個活得足夠久、深諳生存之道、極擅審時度勢,且確有真才實學的人物。
始皇在位時,他官至待詔博士。
秦二世時,他嗅到大廈將傾的氣息,果斷投奔義軍。
此後輾轉於項梁、義帝、項羽麾下。
高帝二年,劉邦攻取彭城,他便順勢歸附了漢王。
劉邦素來厭惡儒生空談,叔孫通立馬脫下儒袍,換上楚地短衣,毫不拖泥帶水。
當時跟隨他一同投劉的,還有百餘名弟子。
然而劉邦讓他舉薦人才時,他推舉的卻非自家弟子,而是一些舊日相識的“豪傑”。
弟子們心生怨懟,叔孫通便解釋道:“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鬥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翻譯成大白話就是:現在是打仗,是要上戰場拚命的,你們行嗎?
你們不行!
所以我才先推薦能夠衝鋒陷陣的勇士。
你們就跟著我好好混,等天下安靜了,好日子就來了。
可以說他出於公心,為劉邦的現實需求考慮。
也可說他私心深重,深知天下安定後才是摘桃子的好時機。
此事暫且不深究。
不久,劉邦任命叔孫通為博士,並賜號“稷嗣君”。
高帝五年,劉邦廢除了秦朝繁瑣的禮儀,讓叔孫通搞一套簡單易行的朝儀。
然而,功臣們在宴會上醉酒爭功,狂呼亂叫,甚至拔劍擊砍宮殿庭柱,場麵混亂不堪。
劉邦對此極為厭惡。
於是,叔孫通精準揣摩上意,順著劉邦的心思製定了一套新禮儀。
因事情辦得漂亮,參與製禮的儒生們都得了封賞,被任命為郎官。
高帝九年,叔孫通再獲重用,被任命為太子太傅。
高帝十一年,本是韓信被誘殺於長樂宮鐘室之年,也是劉邦按捺不住欲行廢立太子之年。
然而,天幕出現了。
韓信逃過一死。
劉邦換太子的心思,也暫時被壓了下去。
叔孫通開心極了。
終於……終於能穩當一次“帝師”了!
隻要劉盈能順利繼位,隻要他不像曆史上那般早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他萬萬沒想到,被後人評價為“不類父”、“仁弱”的劉盈,竟沒和他商量,就直接上表辭去了太子之位,讓給了弟弟劉恒。
他更沒想到,劉邦和呂後不僅同意了,還讓年僅八歲的劉恒監國、處理朝政。
雖然自己“太子太傅”的官職還在,但“教導太子”和“教導監國”完全是兩碼事。
前者,隻要不教太子造反或皇帝厭惡的東西,無人能指責。
後者,卻意味著插手朝政。
劉邦會不會多想?
呂後會不會生疑?
劉恒會不會介意?
丞相會不會不滿?
若太子仍是劉盈,弟子請教老師,天經地義。
雖不能教監國做事,但總可建言獻策,至於聽不聽……
通常上中下三策,總有兩策是沒法用的。
但現在監國的是劉恒!
他有事直接跑去問劉邦了,怎麼可能來問自己?
更何況,他自有啟蒙老師。
於是,叔孫通這位太子太傅,名義上是太子的老師,可太子已換人。
他是“前太子”的老師,現太子根本不搭理他。
偏偏自呂後懷孕、宣稱要給未出世的女兒進行“胎教”後,劉邦隔三差五就把叔孫通召來,命他用先秦雅言吟唱上古典籍。
上古許多文章本就可吟唱。
語言與文字相輔相成,用後世語言唱,不是不行,但總缺了那股韻味。
找女子來唱本來也可,但孕期中的呂雉,絕非易與之輩。
一口一個“乃公”的劉邦,硬是被調教得文明禮貌,臟字全無,活脫脫一個三好少年、文明先鋒。
坐沒坐相、吃沒吃相的劉邦,也被要求正襟危坐、食不言寢不語。
美其名曰:“給女兒做榜樣”。
其威力,可見一斑。
若讓女子來唱,呂後又該找劉邦麻煩。
前兩日宴會上,劉邦不過多瞥了舞女一眼,呂雉雖未當場發作,回宮後卻拉著劉邦商量:“等生下女兒,身體調養好了,再要一個”。
劉邦頓時嚇得不輕。
一個女兒已把乃公逼成這樣,再來一個,豈非要把朕逼成聖人?
劉邦好說歹說才勸住。
所以,為了自己的腰,為了能繼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口一個乃公,絕不能再自找麻煩。
但找男的來唱?
能用先秦雅言吟唱之人,非位高即清貴,請他們來給公主胎教,怕不是要被引經據典罵得狗血淋頭。
願意唱的人,職位又太低。
以呂雉對腹中孩子的重視,地位太低的人來唱,她又該疑心劉邦是否心存怨懟。
思來想去,唯有叔孫通最合適。
地位夠高、精通先秦雅言、且毫不自持清高。
於是,太子太傅叔孫通,如今整日忙著研究該給未出世的公主吟唱什麼詩篇。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唱了小半個月,叔孫通找了個機會,向劉邦請辭太子太傅一職,畢竟名不副實,徒惹人笑。
劉邦安慰道:“稷嗣君,後人有言:人教人,教多少遍都不會,事教人,一遍就會。”
“之所以未讓恒兒如盈兒往日那般受你教導,正是要讓他多吃些苦頭。”
“唯有親身經曆,才知學問重要,才會踏實向學。”
這番安慰毫無作用。
叔孫通正欲再請辭,忽聞呂後開口:“劉萬錢,稷嗣君既不願,何必強求?”
聞言,叔孫通眼淚都快下來了。
我錯怪呂後了,呂後真是大好人啊!
“稷嗣君,古有太子太傅,可有公主太傅?”
叔孫通:“啊?”
呂雉輕撫腹部,慈祥道:“近來,你每次吟唱,女兒都在肚子裡踢我,想必是喜歡你吧。”
“等女兒出生,便交由你教導。”
叔孫通:“啊?”
“啊個屁,快答應下來,謝恩!”劉邦惡狠狠地低聲催促。
你不答應下來,乃公得陪你一起受罪!
“臣……臣……,”叔孫通硬著頭皮掙紮道:“幼童不宜遠離父母,是否待公主垂髫之年,臣再為她啟蒙?”
呂雉揮揮手:“無妨,孩提之年便能跑能跳,你便每日帶著她遊玩、吟唱,陶冶情操。”
“稍大些,再行啟蒙之事。”
“我這女兒生來富貴,隻是我與劉萬錢年事已高,恐不能見她出嫁。”
“讓你為師,便是教她些洞察人心之術……”呂雉頓了頓,指了指天幕,笑道:“免得被那些精神小夥、黃毛小鬼騙了去。”
叔孫通:……
洞察人心之術?
怎麼感覺您像是在變著法罵我?
他心中長歎,拱手行禮:“臣……臣……”
劉邦哎呀一聲,打斷道:“娥姁,稷嗣君這是聽聞能當咱們女兒的師傅,喜極失語了!”
“你也是,這般大事也不提前與朕說,拜師豈能無束修?”
“朕毫無準備,傳出去豈非讓人笑話帝後不知禮?”
“朕這便帶稷嗣君去庫房選塊美玉,權作賠禮!”
劉邦邊說邊把叔孫通往殿外推。
出殿門數十步,劉邦才長舒一口氣。
“陛下,臣……”
“朕知道你想罵朕!”
“臣沒有……”
“沒事,想罵就罵吧。”
“真的?”
“嗯。”劉邦重重的點頭。
叔孫通遲疑片刻,底氣不足地罵道:“您比二世還昏庸,比始皇還暴虐!”
劉邦哈哈大笑,點頭認可。
“罵完了?”
“出氣了吧?”
“若還不夠,回去寫下來送進宮,朕掛床頭讓你罵個夠。”
“但既然氣消了,方才答應皇後的事,就得辦。”
叔孫通本能反駁:“臣何時答應了?”
劉邦指向椒房殿:“要不,你進去親口與皇後說?”
叔孫通猛搖頭,苦著臉:“陛下,臣自追隨您起兵,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您被皇後欺負,是受了些委屈,但您不能讓臣也跳這火坑啊!”
聞言,劉邦立刻反駁道:“朕被她欺負?”
“朕是因為她有身孕,讓著她。”
“否則按朕的脾氣,早大耳刮子扇過去了!”
叔孫通:“您連‘乃公’都不說了。”
劉邦:“朕是怕教壞女兒!”
叔孫通:“那您剛才的話,臣能告訴建成侯呂釋之,呂後之兄)嗎?”
劉邦瞪眼:“你敢!”
見劉邦暴怒,叔孫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