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年間。
王陽明終究沒接下正德帝那份“胡鬨”的邀約。
正德皇帝最初的設想,是讓王陽明打入寧王造反小團夥內部,給寧王當軍師,幫他帶兵理政,把這出戲唱得熱鬨些。
正德帝在信中甚至帶著幾分棋逢對手的興奮寫道:“伯安啊,滿朝文武,唯有你,才勉強配當朕的對手!”
王陽明看著信,額角不禁垂下幾道黑線。
朱厚照的潛台詞再明白不過:寧王太廢物,打著不過癮,得你王陽明去加點碼才行。
這是打仗!
陛下您當這是市井鬥毆,圖個熱鬨嗎?
王陽明心中歎息:“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將叛亂消弭於無形,避免兵連禍結、百姓流離,才是臣子本分,豈能為了君王一時興起而推波助瀾?
於是,他回信果斷拒絕了正德帝的“奇思妙想”,並明確表示:寧王之事,臣自會處置妥當,陛下不必親自下場。
很快,正德帝新的指示到了,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任性:朕可以不管,全權交予你,但你必須想辦法,讓寧王把江南那群士紳都拉上他的賊船!
送信的江彬侍立一旁。
王陽明看完信,抬眼看他,語氣帶著一絲譏諷:“朱將軍,陛下行事……如此天馬行空,你身為義子,就不勸諫一二?”
江彬被正德帝收為義子,並賜姓朱。
稱呼朱將軍,理應算作誇讚,但這個稱謂在此時,則是實打實的譏諷。
江彬聞言,臉上卻堆起恭敬的笑,絲毫不見惱意:“王縣父說笑了,皇爺是咱家義父,這子不言父過,兒不敢違父命啊!”
縣父是王陽明治下百姓對他的尊稱。
咱家,也並不是太監專用自稱,元明清時期常用來代稱“我”。
江彬巧妙地將“勸諫”偷換概念成了“違背父命”。
王陽明被這滑不溜秋的回答噎了一下,隻得淡淡道:“巧舌如簧,偷梁換柱。”
王陽明心中明鏡似的,江彬這是在暗示他:君為臣綱,父命尚且不可違,何況君命?
“吾亦是江南人士,”王陽明再次發問,目光銳利,“陛下為何篤定,我會幫著朝廷,將桑梓士紳拖入這謀逆泥潭?”
江彬聳聳肩,笑得意味深長:“王縣父忘了陛下最初的要求是什麼嗎?”
“若您不幫這個‘小忙’,那陛下隻好按原計劃,逼您去寧王那邊了。”
“到時候,您可就是名副其實的‘逆黨’了。”
王陽明一時語塞,簡直要被這流氓邏輯氣笑。
好家夥,這是不幫忙就潑臟水,硬逼自己上梁山?
“若我直接以雷霆手段平叛,走第三條路呢?”王陽明沉聲問,試圖找到破局之法。
江彬似乎早有準備,不慌不忙道:“寧王身邊有我們的人。”
“即便您迅速平亂,他們也會協助寧王逃走。”
“屆時,寧王會昭告天下,正是因您王伯安的‘臨陣背叛’,才致其功敗垂成。”
“而陛下這邊,自然會彰顯仁德,念您迷途知返,不僅赦免其罪,說不定還會禦筆親題一塊‘知返侯’的金匾賜予您呢。”
江彬說得輕鬆,仿佛在談論天氣。
王陽明卻聽得嘴角微微抽搐。
為了逼臣子就範,帝王心術竟能如此……不拘小節?
這簡直是要將他半生清譽踩進泥裡。
“最後一個問題,”王陽明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頭火氣,“江南士紳並非蠢人,即便沒有天幕,他們也不會輕易支持寧王。”
“更何況天幕已揭示未來,寧王敗局幾乎注定,他們怎會自尋死路,踏上這艘破船?”
“再者,寧王懼而不反,又當如何?”
“您這是兩個問題,不過……”江彬自信一笑:“寧王必反,此節不勞王縣父憂心,陛下自有安排。”
“萬一!”王陽明加重語氣,“我是說萬一弄巧成拙,寧王勢大,朝廷難以製衡,又當如何?”
江彬故作驚訝,反將一軍:“咦?皇爺本欲親自處理,是縣父您力諫皇爺,交由您全權處置的呀?”
“如何善後,自是縣父您該考慮的事,怎反倒問起咱家了?”
這話堵得王陽明胸口發悶。
他真想挖開正德帝的腦袋,看看裡麵裝的都是些什麼,有特麼這麼給臣子挖坑的嗎?
眼看王陽明麵色不豫,江彬才慢悠悠補充道:“不過嘛,皇爺仁厚,也慮及此種情形,讓咱家帶句話給您。”
“講!”
“皇爺說,若真到了那一步,就請縣父自行斟酌,是扶寧王登基呢,還是去安陸興王府,接朱厚熜世子出來修仙問道?”
“……”
王陽明氣得差點維持不住名士風度,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個“滾”字咽回去,最終隻能鐵青著臉,端起了茶杯。
江彬識趣地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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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王陽明從門下弟子中,挑中了一個麵相帶著幾分精明狡黠的覃惠。
此人機變百出,正合此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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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吩咐覃惠攜一份精心炮製的“布防圖”作為投名狀,前往寧王處“效忠”。
不到三日,覃惠便憑其口才與誠意,成了寧王座前的新晉紅人,狗頭軍師。
隨後,覃惠向寧王獻上妙計:“王爺,欲成大事,須將江南士紳與我等綁於同一戰船。”
寧王朱宸濠聞言,麵露難色:“先生,他們……精似鬼,豈會輕易上本王的船?”
他自知實力有限,這船實在不算穩固。
“太宗文皇帝下西洋,海貿皆由朝廷管控,民間隻能走私。”
“宣宗有太宗之誌,卻英年早逝,從那之後,朝廷和民間就反過來了,民間掌控海貿,朝廷雖是官方,卻搞得像走私一樣。”
“王爺可知問題的根結何在?”
“在於‘流官’二字!”
“南方財富,多賴海貿。”
“卻因北方來的流官與本地士紳勾連把控,朝廷難以插手。”
“海貿由江南士紳掌控,卻也需北地官員配合。”
“但江南士紳不是佛祖,會心甘情願割肉喂鷹!”
覃惠捋須一笑,拋出一個誘人的構想:
“若王爺承諾,他日登臨大寶,便行‘南人治南,北人治北’之策。”
“以長江為界,南方官員皆由南人充任,您說,士紳們會不動心嗎?”
寧王倒吸一口涼氣:“這……如此一來,本王這皇帝,豈不成了周天子,空有其名?”
覃惠反問:“王爺是想做太祖、太宗那般乾綱獨斷的皇帝?”
寧王下意識點頭。
覃惠毫不客氣地潑冷水:“您當不成!您無兵無民根基淺,唯有借士紳之力。”
“而要他們鼎力支持,您就隻能先當這個‘周天子’。”
“說白了,想爭這皇位,在起步階段,王爺怕是得‘跪著要飯’。”
寧王失聲:“本王冒著滅門風險造反,最後竟要跪著要飯?”
覃惠點頭:“要麼,暫且委屈,以圖將來。”
“要麼,您現在便上表請罪,陛下或可念在宗親份上,留您性命,圈禁了事。”
寧王深吸一口氣,“但光憑一句‘南人治南’,士紳不會支持本王。”
覃惠輕搖羽扇,“但他們也不會反對,大概會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就當無事發生。”
“您有勝利的跡象,他們便會找來。”
“您若失敗了,他們也沒支持您,正德皇帝自然沒理由找他們的麻煩。”
寧王一臉疑惑。
孤需要他們支持,才有勝利希望。
他們要看到孤有勝利希望,才會支持。
這特麼不是一根筋變成兩頭堵了嗎?
覃惠搖搖頭,“非也,非也,王爺隻需要他們一個默認的態度。”
“如果您不許諾些東西,他們會使絆子的,因為你無論勝負對他們都沒有影響。”
“但您許諾了一些東西,在您沒有敗亡跡象之時,他們不會輕易支持朝廷。”
“兩不相幫,這已經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