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中央,那一灘顯眼的穢漬,令持鞭開道的宦官眉頭緊皺。
他身後的龍輦上一片棲寂,無聲的壓迫懾人,扶手處,靠著一隻修長的手,指尖漫不經心地輕點著,玉琢般精美潔白。
手指間,一枚扳指色澤清透,溫潤細膩,其上紋飾龍身蜿蜒,精妙絕倫。
與扶手輕輕磕碰,一下一下,發出聲響。
宦官耳邊聽著這若有似無的敲擊聲,眼角餘光接觸到這一枚帝王的禦用之物,心中猛地一顫,無形的壓力蔓延,頭皮緊縮發麻。
他轉過去,朝著龍輦躬身一低,畢恭畢敬道:
“陛下恕罪,是奴才失職。”
而後,一個駭戾眼風過去,數名太監立即會意,快步上前,跪在地上,仔細擦洗。
另有兩個侍衛,步步逼近,去拖走那倒地抽搐的老太監。
錢守之喉嚨裡發出幾道破風箱般的喘氣聲,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掙脫身強力壯的侍衛,朝那華蓋下的龍輦,用手做力,一點點,爬了過去,爬到龍輦之前。
地麵拖拽出赤色的血痕,絢爛斑駁,如落了一季楓紅。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陛下饒命!”
他抬起老臉,五官扭曲,奮力擠出個諂媚的款式兒,“奴才、奴才這就為您舔乾淨,為您舔乾淨!”
那猙獰與卑微,哪裡找得出半點方才對芊芊的肆無忌憚。
“啊——!!”
一道淒厲的叫聲驟然劃破耳膜,跪在人群中的芊芊眼睫一顫,忍不住朝著聲響處看去。
恰見一顆低折的頭顱,口鼻鮮紅狂湧,隻略略掙動了兩下,便翻了白眼,徹底湮了聲息。
屍體被侍衛拖走,宮道肅清,不過須臾。
宦官低聲啐道:“老潑皮,不知死活的東西。”
膝蓋針紮的刺痛傳來,芊芊在人群,在低處,無言地望著那在高處,在雲端的人。
似這天地縹緲,隻剩了他。
咫尺,卻是天涯。
從始至終,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沒有片言隻語。
閒庭信步地來這一遭,因一個亂子,處死一個人,如踩死一隻螻蟻那般輕描淡寫。
她的狼狽還是難堪,四周紛亂而起的流言,仿佛都與他無關。
隨著龍輦遠去,人群也漸散了。
街道,一片淒清。
便是那血痕,也很快有宮人無聲衝洗,恢複往日的秩序整潔。
似乎方才那觸目驚心一幕,從未在這宮廷中發生過。
“那、那是謝郎君?”
待回過了神,就連翠羽,都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她齒關打戰,臉色慘白,驚懼得嗓子發起抖來:
“奴婢,奴婢怎麼覺著,謝郎君他……像變了個人似的。”
豈止是她這般覺著,就連芊芊自己,也快要認他不出……
龍輦自身前經過時,她於人群後方抬了頭,某一瞬,與那低垂了眸的男人若有似無地對上了視線。
隔著金線繡的幔,郎君白衣金冠,溫潤其玉,容冠京華。
他那視線低垂著,似乎有所俯瞰,也似乎有所回避,蘸了濃墨的眸,卻仿佛既沒有這螻蟻眾生,也沒有她的存在。
都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而曾與她至親至疏的那個男子,熟悉的臉龐,卻有那樣陌生的一雙眼。
無情無欲,澄澈空靈而不見底,黑得叫人膽寒。
……
日頭落下,天更冷了,風兒一陣更比一陣的淒寂。
領路的小太監姍姍來遲,臉上半點歉意沒有,嘴上倒是恭敬得很:
“娘娘,您這邊請。”
說著把主仆倆帶到了長門宮。
這長門宮,乃是赫赫有名的冷宮。
位置偏僻不說,院子裡還生滿了半人高的雜草。
門窗的木頭早已腐朽,風一吹便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聲,仿佛亡魂的低語,荒涼、陰森。
不太像是給人住的地方。
據傳聞,前朝有位皇後便是自縊於此。
小太監不動聲色打量著這麵容姣好的女子,陛下的意思,像是要讓她自生自滅了。
鄭娘子得到的待遇卻與這一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前者是陛下登基的第二天,便刻不容緩,寶馬香車、豪奴開道,接進宮裡的人。
自正門入,經廣陽門,過午門,直至後宮。
彼時金鐸聲響徹天地,那載著鄭娘子的馬車,車身所裝飾的金、銀、瓔珞與翡翠,看了叫人瞠目咋舌,豔羨不已。
那才是陛下放在心尖尖兒上的人。
無論是奴仆還是住所,樣樣安排的都是最好的。
底下的人更是絲毫都不敢怠慢,哪會遇到如今日這般汙糟不堪的事。
如今宮中人人皆知,陛下對他的發妻,和對鄭娘子,完全是兩種態度……
若說後者是天上的雲,那麼前者,便是地上的泥。
小太監想到這,眼角餘光下意識便往芊芊的臉上瞟去。
本以為會看見恨怒,不甘,卻見其不悲不喜,抿著唇,眼中幾乎沒有情緒。
她穩步踏入宮門。
“往後日子不比從前。翠羽,咱們要事事親為了。”
她背挺得很直,裙裾和衣袖被秋風吹起,鬢發間的銀飾如星子般閃。
似乎下一刻這個人就要化為碎片亮晶晶地潰散在風中了。
小太監剛咂摸出一股子淒涼幽怨的意味出來,就見女子不緊不慢地挽起袖口,在手肘處紮緊,彎腰拔起了雜草,絲毫不懼那茅草上的尖刺會割傷手指。
她的手臂蒼白而纖瘦,腕處纏裹著厚厚的紗布,隱約滲出刺目的鮮紅。
那是……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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