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來的不是旁人,正是袁奉親信幕僚道誠。
“幽州下吏,見過燕公。”
在堂中正坐的韓紹居高臨下,目光頗有意趣地打量了一陣這位望氣士餘孽後,才一揮廣袖示意道。
“坐。”
道誠恭謹行禮道了聲謝,才在堂中落座。
隻是在落座後,他並未如預料般直接開口,反倒是姿態隨意地環顧起這堂中的陳設,最後搖頭評價了一句。
“屬實有些簡陋,配不上燕公的尊貴。”
來客肆意貶低主人家的居所,失禮之處無需多言。
侍立在一旁的蕭裕臉色一冷,當即就要發作,卻被韓紹笑著阻攔。
“人活一世,能有片瓦庇身足矣,廣廈群宮再是奢華,也不過是浮華虛無,實則用處不大。”
“更何況孤如今這府邸比之那破落祖宅,可是強上不知幾何,又哪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道誠聞言,有些訝異地看著韓紹。
“燕公倒是懂得知足。”
韓紹哈哈一笑。
“賢君莫不知,知足者方能常樂?”
知足常樂。
道誠垂了垂眼角,似乎在回味這四字的韻味。
片刻之後,忽然笑道。
“依下吏看,燕公這話怕是有些言不由衷了。”
“天降燕公這樣的奇偉雄才,若真是知足常樂了,豈不枉費了上蒼的一番苦心?”
道誠說這話時,目光灼灼地看著韓紹,那一雙流溢著金光的法眼似乎要透過重重迷霧,照見過去和未來,看清一切的真相。
這一次蕭裕是真的按捺不住了,虎目一瞪便怒斥道。
“放肆!安敢以此左道窺伺吾主!”
說罷,腰間長刀已經出鞘過半,煞氣衝霄。
可終究是被韓紹淡淡出言阻止。
“五郎,且稍安勿躁。”
揮手讓蕭裕暫退,韓紹饒有興趣地看著道誠,問道。
“賢君,可看出了什麼?”
眼中金光漸漸消散,臉色也褪去了幾分血色的道誠,頗為惋惜地搖了搖頭,實話實說道。
“燕公氣度如淵,凡夫難測,下吏道行淺薄,未曾看透。”
韓紹玩味一笑。
“你望氣士也不行?”
道誠聞言,認真點頭。
“不敢欺君,下吏這望氣一道也是不行。”
儘管兩人今日才是第一次見麵,可道誠的出身來曆,在韓紹麵前卻已經不是秘密。
他也沒準備藏著掖著。
不過他這‘欺君’二字,倒是用得很有意思,再次引得韓紹哈哈一笑。
等到笑過之後,韓紹這才話鋒一轉。
“賢君今日來孤這兒,想必是身負使命而來,怎麼在孤麵前隻是閒聊,而不說正事,就不怕事情沒辦成,回頭惹得那袁老兒怪罪?”
道誠聞言,也是笑了。
“燕公洞察萬裡,一應事宜定是早有謀算,又豈是他人攛掇幾句能更易的?”
“既如此,下吏又何必多費這唇舌,浪費這個時間?”
“不如借著這趟差事的機會見一見燕公,與燕公閒聊上幾句,也好驗證一下燕公是否真如下吏那師侄密信中所言的一般無二……”
道誠今日來的目的,韓紹知道。
他也知道韓紹知道。
所以正如他所言,再費這個唇舌,純屬是浪費是時間。
至於他後一句話,卻讓韓紹再次生出幾分興趣。
“哦?周玄在信中是如何形容孤的?”
道誠聞言,露出幾分苦笑。
“若按下吏的那師侄信中所言,燕公自是聖明無二,下吏驟然讀信,恍惚間差點以為帝星北遷,天降聖天子於斯土了……”
聽著道誠這幽幽之言,韓紹眼神微眯。
“那……此番汝親測於孤,又是如何感觀?”
感受到韓紹身上升騰而起的殺意,道誠怡然不懼,隻淡淡一笑道。
“燕公外有帶甲銳士,夫戰無有不勝,可謂武德充沛。”
“剛剛下吏幾次三番無禮冒犯,卻皆被燕公所容,可見燕公內亦兼修仁德。”
“如此內外兼修,已有聖天子之姿。”
韓紹樂了。
也勿怪乎他望氣士一脈百餘年前,一朝萬劫不複。
這等蠱惑人心的話術,實在是禍亂之源。
若他為天子,也必將之視作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必除之而後快。
“若非你與周玄有那一絲同門香火情,單憑你這幾句話,已有取死之道。”
麵對韓紹這話,道誠也樂了。
“燕公不喜歡聽這些?”
韓紹冷哼一聲。
“這天下之亂,就是因為自以為‘天命’在身的人太多了!”
說著,又強調了一句。
“孤,從不信天命。”
道誠聞言哈哈一笑。
“燕公睿智,現在下吏倒是越來越相信周師侄的信中所言了。”
或許這世上的天命確實真的存在。
可當有一群人掌握了這天命的解釋權後,那這天命二字便不再可信。
道誠過去也曾篤信天命,可隨著他親自操弄‘天命’,他才發現這天命二字是多麼可笑。
從不信天命?
不信好啊!
不信就不會被私心欲念所蠱惑,更不會被他人愚弄,也隻有這樣的人才有機會坐實真正的天命!
道誠大笑間,隨即起身作揖。
“下吏今日興儘矣,就此拜彆燕公。”
“待來日有機會,再與燕公品茗論一論此天命之道!”
韓紹白了他一眼。
“你這人當真是不知死,焉不知孤這個大雍忠良,對陛下的忠心天地日月可鑒?”
對此,道誠卻是笑得更歡了。
這世上越是窮困潦倒,越是在意體麵。
換而言之,越是缺少什麼,就越是會強調什麼。
“那下吏這顆頭顱便先寄存在下吏這裡,燕公何時興起,想要取走,自取便是。”
“在此之前,下吏該說的話還得說,該做的事情,卻是還得做。”
話到此處,道誠臉上的神色漸漸黯淡、陰沉。
“畢竟道誠但凡一息尚存,昔日的幕幕種種,便會浮現眼前,須臾不敢忘卻……”
望著道誠緩緩消失的身影,韓紹眼眸微眯。
“康成啊,你這師叔還真是……有些趣味……”
從堂中暗處走出的周玄露出苦笑。
“被仇恨蒙住了雙眼,他已經瘋了。”
對於周玄的評價,韓紹卻是不置可否。
說起來,望氣士一脈被屠滅已經是百餘年前的事情了。
能將這份仇恨延續百餘年,他竟莫名有些敬意。
見韓紹對自己這話沉默不語,隱隱猜到了韓紹想法的周玄,趕忙勸諫道。
“君上莫要對此人予以太多的倚重……”
瘋癲之人,行事難以捉摸。
也許能夠成事,但也能壞事。
根本無法以常理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