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裡彌漫著冷氣吹不散的暑氣,窗外的蟬鳴撕扯著八月午後凝固的空氣。我盯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手指機械地敲著鍵盤,思緒卻像掙脫了韁繩,煩躁地在悶熱的杭州城裡漫無目的地遊蕩。
“喂,”隔壁工位的陳姐突然湊過來,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種隱秘的興奮,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聽說了嗎?就登雲大橋,前天的事兒!”
我手指一頓,抬眼看向她那張被八卦點燃的臉龐。
“就那對小夫妻,嘖嘖,吵得那可真是驚天動地。”她咂咂嘴,塗著鮮亮口紅的唇瓣快速翻動,“女的,林薇,就樓下業務部的林薇啊!平時瞧著溫溫柔柔的,那天橋上,那嗓門兒,真能把人耳膜震穿!男的叫張航,看著挺斯文一人,怎麼就跟吃了炸藥似的?”
陳姐的描繪像劣質的默片閃回:橋上車流沉悶的轟鳴成了背景音,天色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舊抹布,暴雨將至前黏稠的風拂過登雲大橋冰冷的鋼鐵護欄。那個叫林薇的女人,披散著頭發,後背死死抵著粗糲的橋欄杆,像是被逼到懸崖邊的幼獸,嘶吼著質問她的丈夫張航:“你給我說清楚!昨天那個女的到底是誰!信息刪得那麼乾淨,你心裡沒鬼?!”
張航的臉色在灰暗的天光下白得嚇人,像一張被揉皺又用力展平的紙。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急切辯解或是哄勸,隻是用一種林薇從未見過的、疲憊到骨子裡的眼神回望著她,那眼神灰敗,仿佛燃燒過的餘燼。“林薇,”他的聲音異常乾澀,甚至帶著一絲奇怪的平靜,“我們能不能……不在這裡鬨?回家再說,行不行?”
“回家?回家你又裝啞巴!”林薇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變了調,每一個音節都像裹著玻璃碴子朝張航砸去。她猛地抓住自己微微顫抖的手腕,用力之大,指關節都泛了白,“張航,你是不是覺得我傻?是不是覺得我活該像個傻子一樣被你耍得團團轉?!”洶湧的委屈和憤怒徹底衝垮了她,她整個人都哆嗦起來,眼淚混著絕望的控訴滾滾而下,“我受夠了!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必須離!我一分鐘都不想再看見你!”
“受夠……”張航重複著這兩個字,聲音輕飄飄的。他緩緩抬起頭,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看向頭頂那片沉甸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砸下來的鉛灰色天空,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僵硬而詭異,完全算不上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認命了的抽搐。他不再看林薇,目光越過她劇烈起伏的肩膀,投向橋下渾濁的、打著旋兒的運河墨綠色的水麵。
“好。”一個字,輕得幾乎被橋上呼嘯而過的車流碾碎。
林薇愣住了,似乎沒料到這場預想中更激烈的爭吵會戛然而止在這個冰冷的“好”字上。她紅腫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困惑和更深的痛楚,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質問“好什麼?”。
就在這一刹那——張航的身子毫無預兆地猛地向後一仰!
不是失足滑倒,那姿態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決絕。
他的手臂甚至沒有下意識地去抓任何東西,整個人像一塊被驟然抽離了支撐的沉重石碑,背對著滾滾車流、背對著他歇斯底裡的妻子林薇、背對著這個讓他說出“受夠了”的人間,就那麼直挺挺地、無聲無息地朝著橋外那片令人眩暈的虛空倒了下去!
橋下傳來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的落水聲——“噗通!”
林薇臉上凍結的淚痕和憤怒瞬間被一種純粹的空洞和驚駭取代。她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扭曲、完全不似人聲的“啊——”,整個人猛地撲向冰冷的欄杆,上半身失控地探了出去,徒勞地伸出雙手,仿佛要去撈住那團迅速被渾濁河水吞沒的灰色身影。指尖在冰涼的空氣裡瘋狂地抓撓,什麼也沒有抓住,隻有運河帶著腥氣的風,狠狠灌進她大張的嘴裡。
“航——!張航——!”那撕裂般的哭嚎終於衝破喉嚨,帶著血的味道,在橋麵空曠的風裡絕望地回蕩,瞬間壓過了所有車輛的喧囂。
兩天後,林薇回來了。她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像個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幽靈。臉色是那種死人般的灰白,眼窩深陷,兩天前還閃爍著憤怒火苗的眼睛,此刻隻剩下兩潭望不見底的、凝固的黑水。她手腕上那片紫紅色的淤青非但沒有消退,反而變得更加猙獰刺眼,像一枚恥辱的烙印。
整個樓層陷入一種詭異的低氣壓。敲擊鍵盤的聲音收斂了,連平日最愛打聽的陳姐,也隻敢用眼角餘光小心翼翼地瞥著林薇那個角落,嘴唇緊緊抿著。空氣中隻剩下中央空調單調的嗡鳴,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歎息爐子。
林薇的辦公桌就在我斜對麵。她坐下,動作僵硬遲緩,似乎每一塊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沒有開電腦,隻是低著頭,目光死死地、長久地釘在桌麵上不知哪個虛無的點上。那雙放在膝蓋上的手,十指死死地絞在一起,指甲深深掐進手背的皮肉裡,留下幾道彎月形的、滲血的痕跡。那細微的顫抖,透過凝固的空氣清晰地傳遞過來,仿佛她整個靈魂都在經曆一場無聲的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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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行政部的小王拿著一份需要林薇部門簽字的文件,硬著頭皮走過去。他把文件輕輕放在她桌上,聲音壓得極低:“林姐,這個……麻煩簽個字。”
林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她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茫然地聚焦在小王臉上,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向某個遙遠的、隻有她自己能見的深淵。她嘴唇翕動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像個剛學會說話的啞巴。她伸手去拿筆,那隻手抖得根本無法控製,筆尖在白紙上劃出一道道淩亂扭曲的、毫無意義的墨線,最終,“啪嗒”一聲,筆掉在了地上。她沒有去撿。
小王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手忙腳亂地彎腰撿起筆,不敢再看她一眼,幾乎是落荒而逃。那份文件,就靜靜地躺在林薇桌上,像一個冰冷的嘲諷。
傍晚,喧囂了一天的辦公室漸漸沉寂下來,同事們陸續離開。我故意磨蹭著整理東西。林薇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尊漸漸冷卻的石像。昏黃的夕照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吝嗇地在她身上投下幾道狹窄的光帶,把她臉上未乾的淚痕照得如同龜裂的瓷器紋路。終於,她動了。她慢慢地、極其艱難地從背包的最裡層,摸索出一個邊緣被捏得變形的白色信封。
她的手指抖得更厲害了,幾次試圖撕開封口都沒能成功。終於,信紙被她抽了出來,展開。那張薄薄的紙上,似乎隻有幾行字。
夕陽的光線正好斜斜地落在信箋上。
突然間,林薇整個人劇烈地痙攣了一下!像是被一股無形的、極其強大的電流猛地貫穿!她喉嚨裡發出一串破碎的、介於窒息和嗚咽之間的咯咯聲,肩膀猛地向上聳起,又重重地垮塌下去。那張慘白的臉,瞬間褪儘了最後一絲人色,變成泥土般的死灰。她死死攥著那張信紙,指骨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令人牙酸的輕微“哢吧”聲,仿佛那薄薄的紙片承載著萬鈞之重,下一秒就要被她捏碎吞噬。
“嗬……嗬嗬……”她喉嚨滾動著,大口大口地倒吸著氣,像是溺水的魚被拋上了滾燙的沙灘。那雙枯井般的眼睛死死盯著信紙,眼球可怕地凸出,瞳孔深處翻湧著一種純粹的、滅頂的驚駭和劇痛,仿佛那幾行字不是墨跡,而是燒紅的烙鐵,直接燙進了她的靈魂深處。
緊接著,一股無法抑製的生理性惡心猛地湧上來。她猛地捂住嘴,踉蹌著衝向角落的垃圾桶,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身體弓得像一隻被煮熟的蝦米,每一次痙攣性的嘔吐都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哽咽和嗆咳,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掏空,把剛剛得知的某個殘酷真相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嘔出來。最後,她虛脫般地順著冰涼的牆壁滑坐到地上,背靠著牆壁,頭深深地埋進屈起的膝蓋裡,整個人縮成絕望的一團。那隻攥著信紙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的地板上,露出信箋一角——
幾行剛勁卻明顯透著虛弱的鋼筆字跡,在夕陽渾濁的光線裡猙獰地顯露出來:
“……確診了,晚期。醫生說最快三個月……小薇,對不起拖累你…那天大橋上,我本想最後看看你…可你腕上的傷…那混蛋又打你了,對不對?原諒我…隻能用這種最自私的方式…替你把那個人渣…永遠帶走……”
信紙飄落在地板上,像一片凋零的枯葉。
辦公室最後一盞日光燈管在我身後熄滅,發出“滋”的一聲輕響。整個空間瞬間沉入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隻有那扇百葉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怪物的眼睛,無聲地、冷漠地閃爍著,將微弱而詭異的光斑投射在林薇蜷縮在角落的影子輪廓上。她不再嘔吐,也不再顫抖,像個驟然斷電的玩偶,徹底靜止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裡。
我幾乎是屏著呼吸,踮著腳尖,無聲地從那片凝固的、散發著絕望死亡氣息的角落旁挪開,輕輕帶上了辦公室沉重的防火門。冰冷的金屬門把手在我掌心留下刺骨的涼意。
走廊裡慘白的頂光燈亮得晃眼。我突然想起兩天前登雲大橋上,林薇那聲撕心裂肺的、帶著血腥味的哭嚎——“航——!張航——!”。那聲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牆壁,再一次在我耳膜深處尖銳地炸響。
原來,橋下那渾濁的水吞噬的,根本不是背叛的丈夫。
那縱身一躍所擊穿的,是林薇以為可以永不言說的、關於家暴的肮臟秘密。而張航,用自己急速流逝的生命作為最後的刀鋒,悍然斬斷了她身後那條布滿荊棘的鎖鏈,代價是他的骨骼血肉,在運河的淤泥深處,永世沉默。
電梯門在我麵前無聲地滑開,裡麵空無一人,鏡麵牆壁清晰地映出我蒼白恍惚的臉。我走進去,冰冷的金屬牆壁包圍上來。
外麵,這座城市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一片溫暖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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