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福海聞言,握著鐵鍬的手猛地一頓,隨即“哐當”一聲將鐵鍬撂在泥地上,渾濁的眼睛裡滿是難以置信,聲音發顫得像是被風吹得搖晃的枯枝:
“你小子真的沒有死?”他往前湊了兩步,上下打量著楊厚利,又急聲追問,“你說你還能幫我們乾活?難道你就沒傷到骨頭嗎?咱這窯廠可不留閒人,更不會養活一個廢人!”
楊厚利鬆開攥著馬鴻坤胳膊的手,手指因為害怕而劇烈顫抖,他咬著牙,從積著雨水的水坑裡艱難地往上爬,泥水順著他的褲腿往下淌,在腳下積成一小灘渾水:
“馬爺,我沒廢,真的沒有廢!”他梗著脖子,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踉蹌著站直身子,又往前挪了兩步,褲腳摩擦著腿上的傷處,疼得他額頭直冒冷汗,卻還是強撐著說,“您看,我能站起來,還能走,就是被滾燙的磚頭拍在下麵,皮膚受了點燙傷,不礙事的!根本不影響我乾活!”
馬福海依舊半信半疑,眉頭擰得像團打了結的麻繩,他彎下腰,粗糙的手掌在楊厚利胳膊、後背、腿上仔細摸了一遍,指尖劃過燙傷處時,楊厚利疼得瑟縮了一下,他卻像是沒察覺,直起身時嘖嘖稱奇,語氣裡帶著點慶幸又有點不耐煩:
“他媽的,你小子真是命比蟑螂還大!竟然真的沒死,還真沒傷到骨頭!”他擺了擺手,像是做了個無關緊要的決定,“那行,既然你還能給咱窯廠乾活出力,我肯定也舍不得弄死你,省得平白背上一條人命在身上。
跟我們回去吧,歇一晚,明天一早給我接著乾活!”
“好的馬爺!謝謝馬爺!”楊厚利忙不迭地點頭,額頭的雨水混著不知是疼還是恨的汗往下淌,可他垂在身側的手卻悄悄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心裡頭對馬家父子的恨早已翻江倒海,像是被澆了油的柴火,隻等著一點火星就能燒起來,他暗下決心:一旦瞅著機會逃出生天,這些天受的罪、受的辱,堅決不能就這麼算了,定不能饒了這黑心的馬家人!
其實剛剛清醒的那一瞬,他瞅著外頭雷雨交加,天色黑得像潑了墨,心裡頭閃過一個念頭: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拚一把逃了。
可那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自己摁了下去——他太清楚馬家父子的性子了,心狠手辣得很,一旦逃脫失敗被抓回來,他們肯定不會再留手,指不定當場就會活活打死他,到時候連這點苟活的機會都沒了。思來想去,還是先忍忍,跟著回窯廠接著賣苦力,好歹還能喘口氣,活著就有機會。
跟著馬家父子回到廠門口時,門口那盞明亮的燈泡十分刺眼,燈光透過雨絲照過來,馬家父子這才把楊厚利看真切了:他臉上密密麻麻全是被熱磚燙出來的水泡,大的像蠶豆,小的像米粒,有的水泡被蹭破了,流出透明的汁水,混著臉上的泥汙,看著黏膩又嚇人;再配上他的臉上原本騎摩托車摔的那道蜈蚣疤痕,整張臉瞧著又猙獰又滲人,像是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
身上就更不用說了,單薄的褂子被燙得皺巴巴的,貼在皮膚上,好多地方的水泡已經破裂,露出底下泛紅的皮肉。
馬福海盯著他看了兩眼,眉頭皺了皺,難得沒說硬話,隻是含糊地說道:
“你這臉上和身上這麼多燙傷,要是不趕緊處理處理,夜裡準得發炎,到時候腫起來發燒,反倒耽誤乾活。”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這樣吧,我去給你拿點狗油,然後讓鴻坤幫你塗抹一下,狗油對燙傷特彆有效。”
“謝謝馬爺!”楊厚利低著頭,嘴上依舊是感激的話,可心裡頭卻在不住地罵:老東西!少在這兒裝模作樣假好心!還不是怕我病倒了沒人給你乾活?想快點把我治好,好接著榨我的力氣掙錢!真是豬狗不如的東西!
馬福海沒聽出他話裡的敷衍,轉過身衝著門衛室喊:
“老三,把門開一下!”
門衛馬福濤正縮在門衛室裡抽著旱煙,聽見喊聲,忙應了一聲:
“來了來了!”他趿拉著拖鞋跑出來,伸手推開大鐵門,可當他抬眼看清站在門口的楊厚利時,手裡的動作猛地停了,眼睛瞪得溜圓,煙袋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驚得嗓門都變了調:
“我的娘嘞!這……這小子不是白天被拍窯裡了嗎?不是說沒氣了嗎?怎麼……怎麼還站在這兒?”
馬福海在一旁看著他這副受驚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語氣隨意得像是在說件尋常事:“算他小子命大,拍進窯裡,當時都沒氣了,沒想到,正準備埋他的時候,他竟然又活過來了!”
馬福濤震驚不已,搖了搖頭,感歎道∶
“真是奇跡!太不可思議了!”
不多時,馬福海便從食堂後頭的小棚子裡找來了一小罐狗油,罐子看著油膩膩的,邊緣還沾著些灰。
他把罐子往馬鴻坤手裡一塞,不忘叮囑道:“鴻坤,你帶這小子去宿舍,仔細幫他把狗油塗抹勻了。彆馬虎,讓他快點好起來,可不能耽誤了明天乾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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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鴻坤本就不樂意沾這活兒,皺著眉接過那罐狗油,罐子涼冰冰的,還帶著股說不清的腥氣,他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應了聲:
“好吧!”隨即轉頭瞪向楊厚利,語氣裡滿是不耐煩:
“你小子倒是走快點,真是福氣不小,居然能讓五爺我親手伺候你塗藥!磨磨蹭蹭的乾啥?走!去宿舍!”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工人宿舍,其他累了一天的工人早早蜷在地鋪上睡熟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在不大的屋裡響著,還夾雜著幾人的夢話。
楊厚利沒敢弄出太大動靜,慢慢脫掉身上又濕又臟的衣服,那衣服蹭過燙傷處時,疼得他倒吸了口涼氣,他咬著牙把衣服擰了擰水,搭在門口走廊的繩子上晾著,隻留了一件大褲頭遮著。
馬鴻坤在一旁看得不耐煩,把狗油罐子往桌上一墩,罵罵咧咧地拿起塊臟兮兮的破布,蘸了些狗油就往楊厚利身上抹——下手沒輕沒重的,抹到水泡破裂的地方時,楊厚利疼得渾身一哆嗦,他卻像是沒看見,嘴裡還嘟囔著:
“矯情啥?抹快點完事,誰有那功夫跟你耗著!”
次日天剛蒙蒙亮,天邊還飄著層淡淡的薄霧,浩宇就起了床。他特意跟爸媽說了幾句貼心話,又笑著跟小鳳姐揮了揮手告了彆,才背著簡單的行李往王慶飛家趕去。
到了地方,王慶飛的二叔二嬸早已在院裡等著了,幾人簡單吃了個早餐,沒多耽擱,在街上攔了輛半舊的出租車趕往汽車站,緊趕慢趕坐上了那輛直達中州的大巴車。
車子啟動時,窗外的樹影慢慢往後退,浩宇扒著窗戶看了會兒,心裡頭既有對少林寺的期待,又帶著點離鄉的輕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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