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深夜翻入梨香院時,薛綏正用一柄細長的火箸,慢條斯理地撥弄著紅泥小爐裡的炭火。
夜風帶著料峭的寒意,吹得爐上的火苗不安地跳動。
粗陶小壺裡,煨著薑茶,壺嘴逸出絲絲縷縷的白氣,在清冷的鬥室裡氤氳開來,模糊了她半邊側臉。
“孤的幽篁居不夠你砸,輪得到李炎那草包?”
帶笑的嗓音,裹著夜露的清冽,打破了寂靜。
薛綏撥弄炭火的手沒有停頓……
仿佛早已料到會有這不速之客,她眼皮未抬,隻淡淡道:“殿下消息倒快。”
窗欞無聲合攏。
李肇頎長挺拔的身影已立在屋中,玉帶束腰,風華難掩。
他抬手拂去肩頭一點微塵,目光便精準落在薛綏隨意擱在膝上的手腕——
那裡,痂痕尚在,是寶華殿血誓留下的印記。
李肇徑直走到她對麵坐下,姿態閒適,如同在自己的書房。
“不快怎麼知道,你又惹了麻煩?”
他曲起指節,在紅泥小爐旁的小幾上,端起她放涼的茶湯,聲音不輕不重,仿若閒談家常。
“平安親手煨的茶,就是好喝。”
薛綏抬頭。
看到他半開的領口,微動的喉結,眉梢幾不可察地揚了揚,沒有吭聲。
半晌,李肇放下茶盞,語氣帶著幾分戲謔。
“太後領了太醫,心急火燎地去了魏王府,聽說魏王被打得皮開肉綻、狼狽不堪……太後見著人,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口口聲聲說,要將傷她心肝肉兒的凶手銼骨揚灰……”
他目光鎖在薛綏眨動的眼睫上,唇角勾起。
“孤的妙真師父,好大的膽子。”
陶壺適時發出一聲咕嘟……
壺蓋被頂起又落下,薑茶清香……
連帶著薛綏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淡然,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殿下說笑了。貧尼不過是為求自保,順手教訓了一個意欲強擄的下作狂徒。至於魏王殿下……”
她抬眼,眸光清亮坦蕩。
“黑燈瞎火,鬼市陋巷,暗娼流鶯混雜之地,有蒙麵歹徒自稱是魏王,殿下覺得,有幾分可信?又有何人能信?”
說罷,薛綏拎起陶壺。
滾燙的茶湯從壺嘴傾瀉下來,注入李肇麵前那隻粗陶茶盞,熱氣蒸騰,她的手很纖細,水線卻穩得不晃分毫。
“事發後,小昭便已去京兆府報了案。想必此刻府衙的差役已在勘查現場,正在查是何方歹徒,膽敢對陛下親賜敕牒、為皇家祈福的水月庵妙真師父行凶。”
李肇的笑意從唇角彌漫開來。
“這個悶虧,李炎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了。”
又傾身,望著她。
“隻是這梁子,算是結死了。”
薛綏笑了一下。
將茶盞輕輕推到李肇麵前。
“我不做,他便不恨麼?上次是雪裡枯,下次無非換種花樣罷了。債多不愁,虱多不癢。”
李肇沒有回答,眉宇間壓著沉重。
薛綏抬眼,“難不成殿下漏夜前來,是來興師問罪的?”
她聲音無波無瀾,如同那盞平靜的薑茶。
“你說呢?”李肇低笑一聲,身體前傾,盯著她的眼睛。
燈火跳躍,在他清冷的眉眼間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衣料蹭過桌麵帶來細微的摩擦聲,一股屬於他的、帶著雪後寒梅的冷冽,無聲無息地逼近。
“孤是來替你收拾爛攤子的。你打算怎麼報答孤?”
薛綏輕輕一笑。
“殿下不是早就想敲打魏王嗎?貧尼此舉,不是正合殿下心意?省了殿下動手,又避了兄弟忌諱,貧尼倒覺得,殿下該給貧尼報答才是。”
“好。”李肇答應爽快。
“孤就在這裡,身高八尺,重逾百斤,你要便拿去……”
如此隨性,輕狂。
旁人見著了,哪個敢相信這是東宮太子?
薛綏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輕點茶盞邊緣。
李肇盯著她近在咫尺的耳廓,那小巧的弧度在暖黃的燈火下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的薄胎瓷,惹人憐惜,臉頰上,更是透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紅潤。
“氣色倒是比前陣子好了些,這頭發……”
他突地放緩了語速,手腕微動便揭她的兜帽。
薛綏眉頭微蹙,語帶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