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言罷,合十躬身,又緩緩直起身子,神色恬淡中卻透出一絲鄭重。
李北玄略感詫異:“大師請講。”
玄奘微微垂首,低聲道:“焉耆王雖非佛門中人,卻曾禮敬三寶,護持法師,亦願終生與佛法結緣。今雖身殞,其誌未泯。貧僧願於安西設一壇道場,為其超度。”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沉穩:“此外,執失烈將軍已西征在即,三國兵戈難免,生靈塗炭。西域諸國雖政見不同,然眾生平等,一旦戰火起,便是家國俱損。貧僧願借此次法會,超度一切枉死軍民,使其魂歸淨土,輪回得度。”
李北玄一聽,心裡頓時五味雜陳。
從實務角度講,這年頭誰打仗還想著先給敵人超度的?
再說了,戰還沒打,和尚已經打算靈魂收割了,聽著也太超前了點……
可偏偏,玄奘說這些話的時候,那神情竟不帶半點輕慢與矯飾,反倒像是早已看穿一切,憂心眾生。
李北玄一時間,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隻能揉著眉心歎了口氣:“大師啊……您這心是慈悲的,可咱這地方,可不一定撐得住您的慈悲啊。”
玄奘不解地抬頭:“檀越此言,何意?”
李北玄踱了兩步,似是斟酌措辭,最終才道:“您上次在覺慧寺誦經超度時,說的是‘生者安寧,亡者超脫’,這話本沒錯,可……”
“問題是,您把‘西域聯軍戰死將士’也一塊算進去了不是?”
玄奘眉峰一動,卻未作聲。
李北玄繼續道:“那場仗,安西人都快死光了,多少家家戶戶血未乾淚未儘,聽說自家親人和殺人仇寇要一起上極樂淨土,那還得了?”
或許於這位大和尚而言,眾生皆苦、眾生皆等。
生者、死者,士卒、平民。
無論是背負血債的劊子手,還是無辜枉死的孩童。
在他眼中,終歸是輪回中的一滴水。
他們來此一遭,業果纏身,最終又要歸於六道。
他誦經超度,也不過是為這場短暫的人世悲劇,再加一層解脫的注腳。
但李北玄不同。
他見過太多不平。
見過繈褓中啼哭的嬰兒伏在亡母懷裡凍斃於雪夜,也見過一人揮刀屠寨,卻在佛像前焚香跪拜。
他更清楚,那些從戰場上抬回來的屍體,從不講輪回,隻講得失。
他當然聽過眾生平等這四個字。
可在這片土地上,從來沒有真正平等過。
死人不說話,活人還要活。
他知道玄奘的出發點是慈悲。
一種跳脫於塵世之外、俯瞰眾生沉浮的慈悲。
可問題也恰恰出在這裡。
大和尚的慈悲,是對整個世界的悲憫。
而他李北玄的仁心,卻隻能一磚一瓦地砌在具體的人身上。
一個活著的安西百姓,一個戰死的士兵,一個剛在父親屍首邊斷奶的孩子。
這些才是他不能也不敢忽略的眾生。
佛門不問是非功罪,隻問因果輪回。
可他不能不問。
如果真的什麼人死後都能一視同仁,那活著的人,又為何要分善惡忠奸?
為何要守法行義?
為何要浴血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