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起了風,卷著沙粒撲在石碑上。
孔乙己打了個寒顫,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單衣,袖口還沾著胡女的胭脂。
好冷。
孔乙己摸了摸腰間。
卻發現,他的酒壺早被馮威拿走了。
此刻唯有刻刀和石碑與他相伴。
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碑麵上,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疊在一起,像是被釘在石頭裡的亡靈。
“王二柱,九歲……”
孔乙己念著碑上的名字,錘子突然停在半空。
他記得這個孩子。
當初他給李北玄辦事的時候,王二柱是知府衙的小廝。
西域聯軍打來的時候,他還護過王二柱一段時間。
這個總在灶前偷肉的小子,臨死前塞給他半塊烤餅,說“等打完仗,想去長安看花燈”。可現在花燈還沒開,人就變成了碑上的一道刻痕。
孔乙己喉嚨發緊,猛地砸下錘子,卻不小心鑿偏了,“柱”字的最後一筆歪得不成樣子。
他盯著那道歪斜的刻痕,眨了眨眼。
突然扔下錘子,用袖子猛擦眼睛。
石粉鑽進袖口,磨得皮膚生疼,卻比不上心口的鈍痛。
他本以為……
他是真的本以為,自己不過是耍了個賴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算他現在是吏,就算他那天被糾察當場抓住,被記在月報上,呈到李北玄的案桌上,孔乙己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反正他就是個給李北玄看場子的,賺錢的。
就算行事混不吝一些,李侯爺多半也不會真拿他怎麼樣。
可被馮威帶到陵園,待到碑前的時候,孔乙己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飄了。
世道逐漸平穩,讓他開始忘了自己是誰了。
他用李北玄的信任,用袍澤的鮮血換來的太平,去賭桌上豪擲,去大樂坊買醉。
把體麵二字扔在地上,任人踐踏。
他甚至忘了,自己也曾是這城牆下的一塊磚。
也曾在硝煙中咬牙堅持,也曾有過那麼一絲絲的血性與擔當。
碑上的這些人,用命換來了安西的太平。
而他,卻在太平裡把命活成了笑話。
“對不住,對不住……”
他對著石碑連連磕頭,額頭撞在沙礫上生疼。
等磕完了頭,又重新抓起刻刀,一個一個慢慢地在上麵刻字。
望著碑上的名字,孔乙己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不配與他們比肩。
……
又是一日天亮。
風停了,沙也靜了。
遠處傳來了幾聲雞鳴,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緊接著,是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的“咕嚕”聲,還有早起的小販吆喝著“炊餅、熱粥”的模糊聲音。
安西城,這個曾經在戰火中飄搖的城池,在無數人的犧牲下,又迎來了新的一天,充滿了尋常人家的煙火氣。
孔乙己踉踉蹌蹌的從碑前站起,連滾帶爬的往都護府裡走。
酗酒、熬夜、長跪。
孔乙己現在都快昏過去了,腦子也不靈醒。
但他現在特彆想去見李北玄。
想對李北玄說,讓他把自己身上的差事抹了,官貶了,就讓他……那什麼?怎麼說來著?致仕?告老?
反正這個官,他沒臉再當下去了。
隻是紀念碑上的名字,他舍不得抹。